有天中午,我与何师傅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韩素梅过来问我她该怎么办,她有些担心,因为她快要生了。我吃得饱饱的,午困令我昏昏欲睡,眯缝着眼睛说我看到天空上有个光头佬在闪闪发光。
“光头佬?”韩素梅困惑而又热诚地看着我,仿佛我真的能给她指点迷津。我眯上被光晃花了的眼睛说:“胖胖的,笑眯眯,全身金光闪闪……”
“北帝。”
韩素梅这样说完就离开了,身体带动风的呜呜声。她是个体格庞大的孕妇,走起路来像企鹅,摇摇晃晃。我问何师傅韩素梅干吗找我说这些奇怪的话,何师傅说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大四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冬天还未过完,天空下着细碎的小雨,空气潮湿,温度很低。就在这个鬼天气里,我们材料系四年级的学生被集中在阶梯教室上思想品德教育课。不知教育部抽什么疯,要求所有高校毕业生离校前增加这项教育。给我们讲课的是系主任戴维,喜欢点名,没人敢逃课,虽然谁都不想上这门课。
教室里除了戴维抑扬顿挫的标准普通话外,还有钢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一派严谨治学的令人景仰的场面。戴维背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时,教室的门“吱啦”地响了一下,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叫做吴耀武的男同学。吴耀武贴墙蹑手蹑脚地想溜进来,但戴维把他叫住了,问他为什么快要下课了才来上课。小吴同学清了清嗓子说他去医院打点滴了,因为护士不肯帮他把点滴的速度搞快,所以他搞到现在才能来上课。小吴是安徽人,说什么都加个搞字,比如搞根烟,搞场球,搞餐饭,搞点酒什么的。
戴维眉头一皱说:“不舒服就请假休息,干吗还硬撑着来上课?”感动的吴同学,定格了几秒钟才小声说:“没事,我能坚持,我能坚持。”戴维说:“我是怕你把病菌过给其他同学。这鬼天气……”笑声中,下课铃声响了。吴耀武被铃声吓了一跳,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像男生尿尿后有时会抽搐一下那样。
吴耀武抽搐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跟着哆嗦了一下。这让我不安。陈伟把冻得发硬的手伸进我的脖子,我又哆嗦了一下。愉快的课间休息时间到了,我与陈伟蹲在走廊的围拦上抽莫河烟。莫河烟是他爸的朋友送的,他偷偷拿了几包回来。陈伟说这样的天气坐在水泥上面能把屁股冻成死人一样的紫色。
就在我们吞云吐雾的时候,吴耀武缩着双肩在我们面前经过。我看着贴着墙根渐行渐远的吴耀武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我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快要死了一样呢?”
“你心肠坏,诅咒人家。”
我认真地说:“你看他那个鸟样子,眼睛浮在脸上,好像他生出来后没眼睛,他妈后来才匆匆忙忙给他贴上去一样。”
“哈,”陈伟笑着说,“你太恶毒了,会娶不到老婆的。”
我继续说:“还有他的鼻子,那么高,那么尖,中间还鼓起来一个大包。这哪是鼻子?简直就是一个锤子。”
“还有什么?”
“还有嘴巴,真不能说是人的嘴巴。你见过一种叫做鹦鹉鱼的鱼吗?如果你见过,就知道他的嘴跟那种鱼的嘴有多么像了……”陈伟说我比神棍还邪恶。
接下来的那堂课,我用陈伟的笔记本画吴耀武同学的素描。我睡过头了,什么也没带就来上课。大一的时候,为了能更好地画三视图,我练过一阵子素描,练得还不赖。吴耀武同学的样子被我画了三个,一个正面,左右两个侧面。我自己也不明白干吗要画他,等我全部画完,也差不多下课了。我在那几幅画下面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并写下日期。
我让陈伟把画留着,说等我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后,他可以去拿去去拍卖。但陈伟只保存了那几幅小图一年,没有等到到我拿诺贝尔奖。
一年后,吴耀武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不幸死去。陈伟电话里对我说他的腰部以下被一辆失控的超载小货车压成了肉酱。当时他骑着单车去与女朋友约会。他条件不好,家里又穷,毕业后好不容易才处了个女朋友……
这通电话令我心乱如麻。我内疚,好像吴耀武是因为受了我的诅咒才死于非命一样。但我能做的只能和别的同学一样汇了点钱给他父母。他家在安徽一个大山里,很穷,几十年来,他们村只出过他这么一个大学生。
陈伟认为那记本载着吴耀武的样貌的笔记本是不祥之物,烧了。他在路边烧的时候,顺便去旁边的小店买了瓶白酒,喝一半,地上倒一半,没有香烛,点了三根香烟。
几天后,陈伟又打电话来给我,七扯八拐闲聊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问我他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说他面相柔软,福气,一生都有神灵庇佑。他听了后很开心,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讨厌自己总说这些古怪的话,但我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