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早晨,也就是最后结局出现的那天早晨,我曾警告过老乌,如此下去,童童会成为李梅的牺牲品。老乌看了我半天,笑眯眯地叹了口气,他问我“如此”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他故作出来的好奇多于惊愕,这让我觉得他无可就药了。我想对老乌说得再明白一些,这样下去,你和童童的生活将无药可救,不得善终。听上去就像我在诅咒他们。一丝无奈与惧怕交织的情绪瞬即滚过老乌的眉头,又很快消逝。他依旧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涎着脸说,这没办法,你说我能怎么办?说完他很虔诚地求助地看着我,我想都没想就朝他摊开双手,没办法。换作是尼采,他同样毫无办法。
如老乌送行时开玩笑地对小黑说,回国后,就别信尼采了,那是一个不要生活的超人,所以在生活的层面上,他救赎不了你。我和老乌又沉默地对坐了几分钟,他把我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抽出点着,没吸几口,就摁灭了,然后起身告辞。我担心地看着他问,你现在去哪里。老乌没有回答,走到门口却又转回身来,他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却最终握住我的手,这是我和他结识以来他第一次和我握手。我心底冒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那根还在燃烧的吐出灰色雾气的细长而洁白的烟蒂说,没办法。我听不太明白。老乌好像是对我承诺又像是安慰我,童童没事,他说。然后他就走进侵略到门口的冬天牛奶一般粘稠的雾气之中,马上就被融化了。
童童不可能有事。她是市体育队的举重队员,一米八四的个子,足足高出老乌两个头,体重也几乎是老乌的两倍。我一直怀疑老乌找童童有着某个不可言明想起来让人发笑的理由,有一次我当童童面问老乌是不是想得到保护,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他说完依然一脸灿烂,并且夸张地豁开嘴朝童童笑,我却一阵没来由的心酸。但小黑却说童童这样的女子粗中有细,绝对是个好妻子。我觉得小黑眼里的所有中国女人都是好妻子,但确实找不出理由反对,因为小黑举出的很多例子我们都有目共睹,比如童童抽起烟来很优雅,在我们五个人还比较快活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们表演吐眼圈,一口下去能吐出将近十个规则图形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明一个女人的灵秀呢,小黑质问我们。比如童童从不反对老乌抽烟,从不阻拦老乌酗酒,只是在老乌醉了之后把他背走。这点你同样无法与小黑过多争执,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一个女人让老乌喝酒抽烟还是不让,哪个代表了更多的爱。老乌的观点是这样,老乌说尼采认为,这两类女人对他都是爱,但都不会爱他胜过自己。老乌又说,没有人爱别人胜过自己,所以多少的问题还是留给无知而纯情的情犊初开的少年们去讨论吧。再比如,童童的声音很细软很轻柔,甚至很清丽,唱起歌来比得上孟庭苇。小黑的最后一个理由是,童童尽管很丰满很壮实,但看上去只像一个儿时营养过于良好的小女孩,没有人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能够把她与举重运动员联系起来,而这样吃得好的女人显然是很会照顾人,很会照顾生活的。
最后的结局发生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童童,只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有童童参加的赛事直播。在童童托举的一瞬间,她先是吸气,然后呼气,不是像其他运动员“啊”的大喝一声,我分明看见,她的嘴型由“lao”转换称“wu”。当然,这也许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
在最后的那个早晨,老乌进来之前,老乌婆刚从我的房间里离开。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晚他再不出现,他就死定了。我不明白老乌婆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多天以来我一直想劝解她别把事情与关系如此极端化,但一看到老乌婆眼睛里毫不藏掖的凶狠而愤懑的光芒却又极力作出沉静的样子,我就立即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众所周知,故作的沉静代表了内心如焚但准备孤注一掷的决心。她亲生的儿子尚且对此无能为力,我就更没有任何办法去感化她了。用老乌的说法是没必要,因为对老乌婆而言,即使我成功了,她一切的暂时让步都不过是以退为进。老乌说,普天下最徒劳无功的事情就是企图去感化一个老女人,如此行事的唯一结果就是让自己对生之希望与热情丧失殆尽。
老实说,即使此时,我还并不相信老乌婆作为母亲会让自己的儿子“死定了”,在我以为,她的终极目的不过是想霸占儿子——老乌对这种说法极力反对,他似乎有更深层更准确的理由但几次对我欲言又止——,而且由于李梅带来的伤害从而想阻止老乌的一切爱情活动。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如果老乌真的出现,将会有怎样无法收拾的恶果,特别是有我这样一个外人在场的时候。
老乌婆的耐性在我这里发挥到了极致。我再次用当初对付老乌的方法对付老乌婆,但他的母亲如出一辙,最终都几乎不受任何影响地进入了我的房间。这最后的夜晚,夜色并无特别之处,老乌婆在我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抽着李梅给我寄来的洋烟看着老乌婆。她神态自若,一反平日焦灼的常态,表情越来越沉静,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内敛,沟壑丛生的脸上布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决心已定成竹在胸的笑意。我很有些害怕,就给远隔重洋的小黑打电话。我问小黑,老乌在你那儿吗?小黑半天才听出来是我,他一阵异国人士古怪而豪爽的笑,在因信号不好而不停兹拉的尖啸声中听来格外阴森,他似乎半天才回归到中国的语境中,叽里咕噜地说,我丫正在上班呢,若有事回头我给你电话。我说,你丫忙,我没事,老乌不在是吧,那就这样。我放下电话就向老乌婆摊开双手。
没过一个小时,我又迫不得已在老乌婆凌厉甚至可以说凶残的沉默中拿起话筒。这次我仍然打给了小黑,仍然是内容大体一致的对话,只不过我吧把称呼改成了“大牛”。放下话筒我对老乌婆说,你看,两个老乌最可能去的地方都没人。老乌婆沉静地看着我,她始终这样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这个晚上,我给小黑接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他居然毫不嫌烦,每次都和我说了那么几句。事后小黑告诉我,那可以让同事觉得他业务上很忙,客户很多,生意都做到中国来了。我不知道小黑干的是什么工作,也许就是帮异国人士找同胞的。
其实老乌就在我楼下的地下室里。他那阵子专攻德语,准确留学德国。我知道他是想逃跑,但不理解为什么要选择这种艰难又历时长久的逃跑方式。我感觉他是在等待,等待逃跑之前有个完整的结局,他无法创造一个结局,但希冀它的出现。他或许对结局的具体形势并不在意,不过是为了逃跑得心安理得。老乌说不会德语,去尼采的国度既丢尼采又丢中国的脸。这个理由很牵强,老乌一贯是这种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却迟迟不来的个性,一个人的行事方式总能决定他的命运,他要早走,后面的结局就不会发生了。老乌婆知道老乌想逃跑,但不知道他要远逃到大洋之外,老乌知道有一个叫童童的女人存在,但不知道她也住在她脚下的地下室里。两人或许此刻正红袖添香秉灯夜读。但老乌婆有预感,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女人的预感,最最可怕的是一个老女人的预感。
最后的结局我不想多说了,让人伤感。其实我知道的也并不详细。那天早晨老乌离开我这里,应该直接回了家,他想回家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无庸置疑,爆发了争吵,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因为李梅还是童童,或者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原因。总之,争吵终应该还夹杂着这些具体形式:泪流满面、 求情、讨饶、下跪。最后争吵升级,开始搏斗……有人举起了刀。一个老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在清晨时分的厨房里发生了历时十几分钟的搏斗,打斗或反抗的最终结果自然是老女人被杀了。这一点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