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的拉锯战是从一粒饭粒开始的。这当然只是老乌的看法。我却认为,两个女人以后的水火不容在新婚之夜就已见端倪,甚至可以残酷点说,在李梅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之时就埋下了祸根,只是三个当事人并不知晓三年后必然的结局。
新婚之夜,客人陆续离开酒店时,新娘李梅叫来服务员,准备把剩余的菜全部打包回家。老乌婆制止了这个举动,并明知故问地冷眼看着李梅说,你想干什么?她鄙夷而倨傲的眼光让李梅觉得自己和身旁服务员的身份无异。她几乎是挣扎着才能够发出声音,你看,这些菜都浪费了。李梅并非不知道老乌婆的洁癖,但她认为再过分的洁癖都应该在花费巨资有些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面前止步,她顶着老乌婆嫌恶的表情开始招呼服务员收拾。老乌婆身体有些发抖,她感觉自己的尊严与习惯受到了挑衅。她看着低头僵坐在那里显得懦弱无比的老乌几眼,确信儿子不会帮她什么之后,长吁一口气,声音瞬间又凌厉起来,她呵斥服务员出去,自己也起身就往外走。
新婚之夜,老乌并没有机会呆在新房里,而是被老乌婆叫去闲扯到凌晨四点。银灰色的天光已经把整个房间投射得影影绰绰的时候,老乌回到房里,俯身看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她双目紧闭,面色彤红,还有两行残存的眼泪挂在脸上,在不眠的橙红色壁灯的映射下,她的双眼浮肿如樱桃。老乌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有些老气,表情也又点粗俗,但他对自己的婚姻向来不以为意,或者说还没养成尊重的习惯,所以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睡觉,却看见李梅陡地睁开眼睛,里面除掉充盈的泪水还有和血一样颜色和血丝一样精细一样无孔不入的寒光,老乌打了个深深的冷战。
老乌刚想解释什么,那种光芒却又马上委顿下去,换成一种疲惫而自怜的模糊笑意。李梅似乎企图朝老乌笑几下,却因为脸部肌肉僵硬看起来不过是皱了几个眉头,然后她就翻身面朝里侧,不久就传来了呼声。老乌事后曾跟我说,李梅这种皱眉的样子他此后多次见到。我说那可以算作苦笑吧。老乌不理睬我的分析,自顾自地说,那无关责任与自责,也不是忍耐,而像是把一切锁进记忆里以积蓄力量,他每次见到李梅的这种眉头就心惊胆战,有一种大难即将临头的焦灼之感。我曾经问,他既然知道老乌婆拉他闲扯的用意,为什么不提出来要回房里去。老乌笑笑说,那时他还不懂婚姻,或者直接点说,他也不喜欢这次婚姻。
老乌婆自是不会善罢干休,这只是第一步,第二天早晨李梅就发现自己昨天晚上辛苦拎回来的十几包食品全部进了楼下的垃圾箱,这次李梅仍然只是皱了几下眉头,她没有向正在客厅利精神矍铄不停踱步的老乌婆发表任何意见。用老乌婆对老乌的秘言传授完全可以给她的行动一个完美的解释,这样李梅才会明白,垃圾就应该放在垃圾桶里。
乡下女人就应该是乡下女人,对这个外来女人,绝不可让她有丝毫得势的感觉,要从点滴做起杀掉她的气焰。老乌至此有些明白老乌婆的用意,老乌婆一直不催促他结婚其实就是怕在家里失去她应有的地位,她之所以选择乡下女人李梅想法如出一辙。老乌有点可怜自己,但因早已习惯这种摆布的境遇,他也并没有感到多大悲哀。他只是有点忿忿不平的把这些话传进了李梅的耳朵。事后我曾责备老乌,他不明智之处即在于此,如果少去他中间传声筒的作用,也许李梅会想法设法搞好与老乌婆的关系,至少会表面上融洽起来。女人总是有办法的,自然后来不会弄到那般不可收拾。
老乌却反驳说,他当时已经强压怒火了,才把老乌婆着重强调的“臣服”字眼给去掉了,李梅虽然没有文化,但对用语却十分的敏感。老乌嘲笑我高估传声筒的作用,他说这就是他的宿命,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必定势不可挡地逐步升级,这一切早已注定,什么力量都无法挽回,除非是他不存在。看着我沉思的样子,老乌突然异常爽朗地笑起来,他半是轻蔑半是玩笑地说,其实他当时一直有一个罪恶的想法,希望在事情还没坏到那一步的时候就爆发战争,那样大家或许还有退路,或者某个人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而他,早受够了水火交相夹击的痛苦滋味,又无法退出,那就尽可能让它早些结束吧。我不知道老乌轻蔑的是什么,是他的生活?他无疑是一个极其被动的人。
再举例子已经没什么必要,用老乌的话说,生活就是那么回事。老乌婆从不允许李梅往老乌碗里夹菜,说那不卫生,并严厉地命令老乌立马把整碗饭倒掉,而李梅却乐此不疲,经常作出一副爱怜的样子给老乌夹菜,因此弄得老乌经常吃不饱,四点下课就命令我逃课和他一起下馆子。
老乌婆喜欢把自己吃剩的东西储藏起来,她总是义正词严地教导老乌和李梅要珍惜粮食,她三年大饥荒的苦难日子总被她塑造成一种传统美德自豪地挂在口边。但李梅收拾厨房总是无一例外地把这些倒掉。一开始老乌婆训斥的时候李梅概不争辩,只是以行动作为无声的抵抗。那阵子老乌一直奇怪李梅为什么终日徘徊在老乌婆的书柜前并抽出几本书认真翻阅。终于又一天,李梅等来了机会,老乌婆把头天晚上的剩粥和第二天中午的剩饭混在一起,她当着老乌婆的面端着这些东西缓慢而响亮地走过客厅,啪地一声连同碗全部扣进了垃圾桶里,老乌婆刚要发作,李梅又快速地跑到书架前,麻利地抽出一本书,快速翻到其中一页,笑意吟吟而略带做作的恭敬地放在老乌婆的面前。老乌婆扫了这本医学专著一眼,脸马上涨得紫红。老乌后来跟我说,他当时实在憋得难受,真想放声快活地大笑,并给李梅鼓掌。老乌婆在自己苦心经营一辈子的专业上败给了一个乡下丫头。老乌又解释说,其实老乌婆是知道这些的,她的愤怒在于她完全没想到识字不多的李梅费尽心机地把它找出来给她难堪,有时候,轻飘飘的一击是最中痛处的。这种积郁于心而无法喷发的怨怒甚至让老乌婆大病了一场。
两个女人的战争因为这起事件开始摆到台面了。先是只要李梅的朋友来家,老乌婆绝对不允许她们在家里吃饭,并且要求老乌不去饭店作陪。等李梅兴致盎然地回来,就要求她把家里所有被女友们碰过的东西全部消毒一遍。李梅就把老乌婆的几本重要专著也都用八四水消了毒。那本是老乌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来一个客人都建议人家翻翻的。然后是老乌婆把李梅所有的朋友都宣布为不欢迎的人。
至此,李梅与老乌婆仍然没有发生过一次争吵。据老乌的说法,他们不过是在等待争吵的最佳时机,一个可以狠狠羞辱对方一次就可以置对方颜面于死地的时机。
但这个时机尚未到来,争吵就在一天中午骤然爆发了。上午他们随老乌婆去参加一家医院的奠基仪式,老乌婆向主人介绍时称粗眉大眼的李梅为远房侄女。回来的公交车上,李梅首先上去抢占了一个位子没有让给老乌婆却让给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到家里李梅作疲累状一屁股坐在老乌婆的松木椅上,被老乌婆毫不留情地哄起来,她把座垫从窗户扔了出去,用消毒水长时间地擦洗,并搬到阳台上去晒,嘴里还嘀咕着,公交车上多脏,真是个粗人之类。李梅不洗手就去烧饭,老乌婆一口不吃,说不干净的东西吃了会生病,并要求老乌也别吃。李梅响亮地扒下三大碗饭,置老乌婆嫌恶的神情不闻不问。吃完李梅叫老乌擦桌子,老乌婆严厉地制止了老乌,并要求李梅来擦,李梅似乎没听见在客厅里哼着小曲跳来跳去。有一粒饭粒就连同一些残水留在了桌子上。晚上吃饭时,李梅把那粒饭粒拾起来扔进嘴里看着老乌说,多不爱惜粮食。老乌婆似乎忍无可忍了。于是,爆发了争吵。她们怎么争吵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老乌也不知道,他逃到我这里来了。
当天晚上,老乌从这里回去已将近凌晨一点,李梅仍然没睡,她耐心而主动地把老乌伺弄得很舒服之后说,老乌,我们给你妈租一间房子吧。看老乌默不作声,李梅就有点害怕,声音更软了些说,要不,老乌,我们出去住也行。老乌说,你让我想想。老乌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不再是争夺上分的问题,而是争夺房子争夺老乌争夺在这个家的权威的问题了。他彻夜未眠,仍然没想出什么头绪。第二天早上不容他再多想,老乌婆就把他叫过去。这次,老乌鼓足了勇气,打断了老乌婆即将出口的话,把李梅的想法说了出来。老乌婆手拼命地拍在松木椅上,老乌看见那瘦骨嶙峋的淡黄色手掌迅速涨得通红。老乌婆满是沟壑的脸上也是红通通的,她眉目倒竖,鼻翼幅度很大地一张一合,但她发出来的声音却平静无比,老乌知道那来自她永远深思熟虑掌控一切的内心深处。她说, 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事。那一刻,老乌突然有一些放松和欣慰,他甚至有些感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觉得她终于要在自己的生命中让步了,终于把掌控命运的权力交给他自己了。老乌婆是把权力交给了老乌,她说,你不准走,我和李梅谁离开,你选择。
又经几番令人对生活丧失全部热情和希望的周折,李梅作为一个外来女人离开了老乌和老乌婆的房子。她与老乌离婚了,和两人结婚一样不涉及个人感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