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一段时日风平浪静,我闲来无事,便给空心儿神仙房里养了盆草。
平日里他念书,本小仙便在一旁戳戳叶子浇浇水。十天过去,嫩芽渐渐长为修长绿叶,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仙君你看,凡间管这东西叫兰草,你说我养着养着,是不是能把它养活了?”
我百无聊赖地拖把椅子,面对它坐了。
翔鸾星君瞥我一眼:“你若真养出个花妖来,不等它成型本君便叫它魂飞魄散。”
我嘿嘿笑着护泥盆入怀:“不成的不成的,它是我的兰草美人儿。”
要实在找不着我那个良人呢,我便问空心儿神仙借点仙气,把它养成个美男子,就此嫁了得了。
到时候可就来得省心了,本小仙是它的宿主,由不得它不听话。凡间这一劫嘛,也用不着太费心思,便可平安过关……
我想得分外美滋滋。
倒霉星君冷哼一声,继续看他那无趣典籍去了。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摆明是懒得搭理我。
去!他好稀罕么?真当人人求着他搭理了,本小仙偏不!
为不碍到此上仙的眼,我清清嗓子起身,打算找丫鬟们玩骰子去。
“你上哪儿去?”瞧瞧,这又开始问三问四。真把我当他青莲宝殿里的奴才呢。
我心中感慨,停步答道:“仙君这儿既然无事,小仙便自行去散散心。”
他抬眼看我片刻,眉尖微微一挑:“今日晚膳我不同他们一块了,你单独给我做些过来。就说考期在即,我没心思过去。”
我应道:“好的。”
“你早去早回,别让我等太久了。”
我翻个白眼,又应道:“是是是。”
这几日折腾下来,本小仙厨艺渐精。别的不敢说,新近做出来的东西,反正是慢慢有了形状。空心儿神仙表面上不作文章,暗地里却吃得舍不得放口,天天吩咐我烹个菜煮个汤什么的,嘿嘿,我看他在俗世呆上瘾了吧?
说到这份上,我便不得不自夸一番。在这锅铲炉灶、五味调和上的悟性,本小仙还是颇高的。看厨大师傅才尝过我的狐狸剁鸡粥,便夸我是可塑之才,有几分根基。我带着这话回去炫耀,空心儿神仙却嗤之以鼻,说我不必回天庭,反正是天生俗物的命——哎,随他去罢,我也知杨府上下就没他瞧得上眼的物事!
总之凡间其他菜式他吃不惯,现在压根儿离不开我这门手艺。
我得意洋洋,昂首阔步,循着记忆的方向,往束紫那头走去。
杨府的回廊曲折蜿蜒,半月门又都长得差不多。本小仙没什么认路的天分,七拐八绕后走到个幽深雅致的别院里,理所应当地再次迷路了。
回头望望,花花树树假石山,向前看看,还是花花树树假石山。杂乱却不无序,缭乱迷人,直直通往个素净古朴的院落。
院子里飘出股淡而清香的古药之味,本小仙很喜欢。
再往前走走,便看到树荫遮掩下一处精致的厢房,墨味儿药味儿木头味儿混杂,甚是好闻。
事已至此,听天由命罢。
我本着这等心思,试探着推推那门。它倒是立刻应声开——唔,竟然没锁上?
本小仙小心翼翼跨进去半步,迎面而来一团白雾雾的蒸汽,差点熏瞎了我引以为豪的一双招子。
里头的人估计听着了动静,开口道:“小八?怎地这样慢,快把热水给我兑上。”
我心头突地一跳,刚暗道一句“莫不是……”,白雾层层散去,便见半掩屏风下搭出的一条裸 露小臂。
啊,真被我猜中了?
听闻说杨府二公子身体不好,每日都定时要泡药浴。我稀里糊涂的,怎就能把这茬给忘了?光看着院子里的门面像哪个姑娘家的绣房,便冒冒失失推门进来问路,也不管闻没闻着药味儿……这可真是——
该打,该打。
本小仙一阵神志恍惚,此情此景若被谁瞅了去,我满身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透过屏风,只见得内里黑影微动,伸出的臂膀修长白皙,还滴答滴答往下掉水儿。
我步子定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按说这俗世男子,小仙我见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什么样的能让我都为难得不知所措?以往要跟我说起来,一定是落得个惨遭嘲笑的下场。
但现下,我却当真呆若木鸡,进退两难。连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因没穿衣裳的这……这还是头一遭。
“小八?”屏风里的年轻男人轻轻又唤。声音低沉柔和,好似一阵清风。
我也不知怎了,听这句话搔过耳边,血气便一个劲往面皮上涌,心脏也砰砰砰有如擂鼓。
气息不稳,脚又钉死在原地……不过是个凡人说了句平常话,我便手抖腿抖,满面愕然。乃至差点把持不住,把狐狸尾巴都要摇了出来。
咳咳,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
“……是谁?”那二公子似也察觉哪儿不对,哗啦一声,水淋淋地自屏风后站起身来。
被他发现怎生了得?我麻痹的双腿登时有了知觉。
落荒而逃。此番真真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门也忘记了去关,好在府里的丫鬟都知晓二公子药浴一事,附近人踪全无。我边跑边冲热气腾腾的脸上扇风,怎么扇都扇不下那丝燥热去——丢人呐丢人,活了三百多年,本以为面子底子都被磨得够厚实,却功亏一篑,让个屏风后头的景致窘住了身形。
就,就算是个散仙,我也没想过男的不穿衣裳该是怎样。公狐狸我倒见过不少,但人家都被皮毛盖得严严的,能比么?
而且那个二公子,好像还挺瘦挺白……
刚想这么一句话,我便大大地“啊呸”了一声,往死里晃脑袋,以驱逐邪念。
恩师娘娘,绛芷师姐,小仙今日实乃别无选择,你们便保佑我还留有些仙根的清明,早早把这事儿忘了罢。
胡糟糟想着些有的没的,我一头撞进花丛间去,扶着块假山石,拼命喘气儿。
“你在这晃悠什么呢?”蓦地有人在我头顶缓缓道。
我一抬头,竟是当日跟在二公子身边的俏丫鬟,好似是叫做“沉莺”的。
多日不见,她那妆容更精细了,人也显得亮丽些许。此刻手中提了一小包药草,正往我跑来的道上走。
我尚没想好如何答话,倒是她有些吃惊地又道:“你脸怎么了?怎地这样红?”
我唯有苦笑:“来时跑得急切了些,怕是岔了气。”
她依旧狐疑地盯着我:“你没事在二公子这儿乱晃甚么?”姊姊,我也不想的呀,要不是迷了路,我怎会闯到你们二公子这里来?又怎会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脸又“腾”的一烧。
“听人说束紫冲这条道来了,我找她有点体己话儿说。”我厚颜找借口。
她道:“那丫头刚刚我碰见过,你直往前走,她在对过厢房的再那头。”
我低头道谢,顺道把话头引开:“姐姐这是去给二公子煎药?”
她应是本身就对我没甚好印象,只淡淡点一个头。也难怪,这二公子神出鬼没的,却老被我逮个正着,第一次见面时我还不怀好意盯了人家半天,想让这丫鬟不误会都难呀。
我手背放至唇边,略略一清嗓子,赶紧识趣走人。
唉,今日之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也不知本小仙的背影被那二公子看去了多少,改天还得绕弯儿审问审问。若是他没看见自然好,求的就是个皆大欢喜,让此事烂死在大伙肚子里便算完;但若是他仍有印象……
对不住,本小仙就算费点事儿,也还是得掏张符,施施法的。
人生何其麻烦!我惆怅地踱着步,直踱到沉莺方才所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