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怀鬼胎地和束紫一群丫鬟玩了会儿骰子,头脑里却老是浮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屏风后修长一个剪影,飘啊飘啊,怎么都忘不干净。
我就觉得自己一条魂儿啊,大着胆子往前漂移,挥散开层层的雾气,一直朝屏风那儿游荡过去——
后面是什么样儿的……?
胳膊再往上些,又该是什么样儿的……?
“开出个九点的。白姐姐,你又输啦。”
我方才缓过神来,束紫笑嘻嘻的脸不知何时凑得好近。
啊,本小仙又输了!
我一头暗自懊恼,一头递了铜钱过去。柳姐儿这两天打的赏,竟叫一群不成器的丫头赢去七七八八……我这三百年的白狐仙姑,算是白当了。
我无精打采道:“这把过去便不玩了,今天不在运头上。”
“心神不定的,怕不是有了心上人罢。”桌边的碧玺凤眼一斜,笑得意味深长。
小仙我本就心里有鬼,虽只是觉得新鲜,但叫她这么一浑说,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姐姐赢了银子便如此取笑,这不是存心让我为难?”
碧玺柳眉微挑:“哟哟哟,说你笨还真笨上了。这什么都写在脸上,怕别人看不出来怎地?今儿姐妹们都在,你就老实交代了罢。”
其余丫鬟登时一窝蜂涌到我面前,骰子也不耍了。拖着臂的扒着肩的,一个个笑靥如花,让本小仙好不提心吊胆。
“白姐姐,看不出还藏了这等心思呢?不会是咱们府上的公子罢?”束紫伶牙俐齿,眼儿都快眯成了月牙:“不会是……三公子罢?”
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道:“怎会是他?”
束紫嘿嘿奸笑:“难说,日久生情嘛。你俩天天窝在一处,保不准就对公子——”她话没说完,我先一个寒颤。
丫鬟们纷纷催我快说,掐在胳臂上的力道可真不轻。瞧把她们躁的,跟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照这阵仗,我怎还有胆识看上公子辈儿的?
本小仙清清嗓子,赶忙道:“不是不是,断给我一万个豹子胆也不敢呀。”
“那是谁那是谁?”束紫嘴不停着,狡黠看着我:“咱们府上的小厮?还是哪家小伙计?对了,前两天你出去帮盛夫人挑绸布,该不是铺子上那小二黑?”
我又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怎会是他?”
束紫道:“难说,一见倾心嘛。你在府上没怎么见过男子,这一出去,保不准就——”她话没说完,我寒颤又起。
打完才发觉不对劲——哟,此情此景,甚是眼熟啊。
我清清嗓子,再次否认道:“不是不是,我不喜欢黑皮儿的。”
“黑皮儿怎么啦?里面的馅儿好比甚么都强!”
“我还想回老家嫁个庄稼汉呢,憨实,能过日子。”
“白妹妹这要求,也忒奇怪了……”
大家纷纷摇头批判本小仙为人肤浅。
“白姐姐自个儿好生交待了罢,要妹妹一直问下去,可得到天黑呢。”束紫嘟起小嘴。
我干笑道:“真不是妹妹想的那样,其实我……”
碧玺媚眼一眯,冷笑打断我:“众姐妹可都等着呢,一句‘不是’就糊弄过去了?不成,既被我揪了出来,便由不得你不说。”众丫鬟立刻一片迎合。
唉,小仙我心如明镜,天地可鉴,无奈人心险恶,百般揣度——阿弥陀佛,佛祖您还是带我去了罢!
“快说快说呀。”丫鬟们一个个儿瞅着我,虎视眈眈。
看来,今儿不说出个谁谁谁,我白沐是断然无法脱身的了。
可是谁呢?谁呢?公子不行,老爷不行,小二黑长得太寒碜,园子里的小厮我又不认得几个……
除了个兔儿爷,就剩了……剩了……
“容小八!”我脱口而出,义正言辞!
“啊!”一屋子丫鬟都被镇住了。
唯有本小仙无甚所谓,淡然一笑:“怎么?既被问出了所以然,姐妹们总该给白沐一条活路了罢?”
“对小八有意……白姐姐可是当真?”束紫杏眼溜圆,弱弱上前扯我袖口。
我逃脱一劫十分欢喜,冲她点点头:“有何不妥?”她紧忙摆手道:“倒不是……倒不是有何不妥,姐姐若是真有此意,束紫帮你牵线也牵得,只不过——”
我见她欲言又止,奇心顿起:“只不过什么?”
她吞吞吐吐,看一眼旁边丫鬟,也不说话。
倒是碧玺快人快语,先看不下去地道:“只不过容小八生辰八字不太吉利,似是个克妻旺主的命,所以当年桓三夫人才会挑中他服侍二公子。要么凭他为人聪明伶俐,还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在府上怕也有不少丫鬟妄图亲近呢。”
克妻旺主?那我倒不怕,本小仙下凡来,怎么也得嫁个官宦世家,状元探花榜眼可以考虑,最不济也得是商贾大户。小厮嘛……那不在姑娘的法眼内,早靠边儿站去了。
我冲她们笑道:“本身也没想要同他怎样,接触的多了嘛,看他顺眼点儿。”
碧玺便道:“你有这份心倒好,让盛夫人安心,也让老太太安心。哪天姐姐我高兴了,在老太太面前给你提点两句,说不准还许了你二人的婚事呢?”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我赶忙回道:“姐姐有心,白沐固然感激,但婚娶之事绝非儿戏,还需我给家人写了信,从长计议。”
束紫嘻嘻笑出声来:“嗨,八字还没一撇儿呢,碧姐姐就是提提。”
碧玺看不出情绪地一笑,也道:“我看白妹子倒心急得很,求着赶着想上容小八那花轿呢。”周围随即响起丫鬟们的调戏哄笑。
我钦佩她们指鹿为马、混淆黑白的本事,不管本小仙说甚么,最终都能扯上“婚娶”二字……好好,算我学到一招。
“不过呀,这事儿要说轮也先轮不到白妹妹,我看云姑娘和三公子的婚事还没个定数呢。”不知哪个丫鬟突然提起。
立即有人迎合道:“说是老太太许了许了的,我看还有点悬呐。云姑娘那身子,也就李姨娘那头还关心关心,老太太都管不上呢……交杯酒?不知得给拖到猴年马月才喝得上……”
这边厢谈论得热火朝天,那边厢却忽听门外传来女子怒斥:“好一帮胆大包天的奴才!这还没出了杨府的地界儿,竟也敢胡言乱语些无耻之言,亏得你们是些姑娘家!”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鸦雀无声。照理说本小仙应是感激的,但又不便表现明显,唯有和其他丫鬟一同,做贼心虚般垂下脑袋。
因低着眉眼,我只能瞧见门槛处踏入的一双绣花鞋履,听得其他丫鬟唤道:“柳姐儿。”我赶紧也跟着屈膝一礼。
“柳……柳姐姐,大家玩得开心,说话便……便没些顾忌,您别为这点小事……”我听见碧玺开口道。也是,管事儿的面前也就她说得上话。
柳姐儿冷笑一声,走近过来:“小事?我看我真是纵容得你们不识趣了是不是?这些不得体的话儿,叫夫人老太太听去了成何体统?!我记得自己教过你们女诫尊卑三纲五常,不记得教过你们背后长舌!碧玺,她们不懂得也就罢了,我那番栽培你的苦心你忘到哪里去了?亏我器重你,让你在老爷身边谋个近身丫鬟的位子。结果呢,你就给她们做得这么一个榜样?”
我偷偷朝斜处一瞥,啊哟了不得,碧玺双膝一软,噗通给跪下了!
“柳姐姐饶妹妹一回,今日抱着附近无人的侥幸,一时说得忘形,以后不论有没有主子们过来,碧玺都再不敢犯……柳姐姐就饶我这遭罢。”
不是做戏罢,竟至于这么严重?
本小仙眯着眼儿又偷偷瞄了眼柳姐儿,见她面如冰霜,胸口起伏,显是余怒未消,凭我看人脸色的本事来推断,这碧玺凶多吉少哇。
“做人奴婢的什么舌头该嚼,什么舌头不该嚼,你们不知道怎地?!罢了,晚上老太太要带着全府上下去畅春园听戏,现下张罗的人手不够,暂不和你们这群口无遮拦的丫头计较。让我再听到一次,通通给我卷铺盖走人,杨府养不上你们这群祖宗!”
我嗖地把小眼神儿转到碧玺身上,佳人满面苍白,犹带两行清泪——嗯,哭了哭了。
不光哭了,人家还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其中有多少悔意倒看不出,只是本小仙又学到了一招。
“行了行了,你起来罢。”柳姐儿不耐地挥手:“念你平日里安安分分,家中又有老母待养,知错就好,这次不追究了。”
我正思索此刻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但听那柳姐儿又道:“你们都跟着我上畅春园去,戏台子没布置好,还缺人呢。”
啊?现在去?
可空心儿神仙那头……还饿着肚子呐。
丫鬟们稀稀拉拉成二成三地往外走,我也只好跟着走了。
空心儿神仙,你别怪我对你不仁不义,本是想玩一阵子替你去伙房做饭,可没料到横生此劫——唉,你以后还是跟着那满口“我儿”的老太太,乖乖用膳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