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力对自个儿道,不得冲动、不得冲动。
那倒霉神仙是个没了心的,你对他再好,他也顶多把那善意当做驴肝肺,绝不会乖乖领情。
瞧瞧,姑娘我才助他了却了一笔孽债,他就立刻蹬鼻子上脸,连恩人都不认得。
——还竟让我给他洗、脚!
本小仙站在原地忍耐,忍啊忍啊忍,总算忍不住。
“星君休得折辱小仙,便是恩师娘娘,也没差遣我做过这些呢。”
我边说边暗自磨牙,眼睛瞪住他衣襟下一方白如玉的颈——亏得他不是只鸡!否则定得给我咬断脖子不可!
他微微眯起满目的好笑:“吓成这般,你该不是当真了罢?”
“啊?”我呆了一呆。
“被你那狐狸爪子碰到,本君还嫌不干净。”他懒懒说毕,掉头走人。
夜风瑟瑟过,本小仙一头青丝被吹得凌空乱舞,万般寂寥。
“本君还嫌不干净。”最后那话久久不散,颇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
我萧索叹一口气,也大义凛然地回过头,往自家地盘而去。
天帝老儿在上头闲的紧,自然也不管事。把这祸害宠得如此无法无天、不懂礼数,还敢放他跑来凡间……依我看,天下这三十年之内,必得大乱了。
我打个呵欠,委实也觉着有些困倦。就下凡来说,此第一日尚算得顺利,便即回屋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清早便被同院的丫鬟叫起来,说是让我及早去备了早点,免得延误三公子晨读。
我睡眼惺忪,乌发蓬乱,眼还没完全睁开,先匆匆捧上一只盆,去别院儿打水。
临到院门口打了个瞌睡,“咚”地不知和什么物事撞个满怀。我撒开手丢了盆子,“哎哟”一声,结结实实一个屁 股墩儿坐到地上。
捂住脑门往上看,撞到我那人倒是纹丝不动。秀丽的眉眼含笑的唇,不是小八又是谁。
“姑娘没事罢?”
我心中无限纠结。自我跳下坠天桥,每每有个倒霉出糗的时候,这人总是比谁都及时,先行出现。拍拍身后尘土起身,我给他一个睡意朦胧的笑:“不打紧不打紧,是我自个儿没小心。”
我捡起盆子,绕过他欲往前走,却被他一句话唤住了脚步:“姑娘,此物是你掉的?”
我一回头,他细长的指尖里可不正夹着月老那半根红线。这东西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忙上前道:“这是临入城之前,哥嫂给我到寺庙求的平安线。”
他挑挑眉笑道:“我看倒像姻缘线。”一双清丽的眼眸,凝神看着那截红线。
我顷刻心叫不妙。
“小八哥哥,还了我罢。”我好言好语道,上前一步,伸手去抢。
他却猛地收了手儿,朝旁边退得一步。我法力被收,看不出他闪躲的轨迹,毫无章法地去抢,自是没有得手。
“小八哥哥……”我央求道。
小八抓那红线在手,笑嘻嘻地看我,双眼明亮:“你这红线不寻常,和前几日算命的说的倒有些相符。”
我奇道:“甚么算命的?”他道:“我家二公子天生身有顽疾这事,你昨儿应是知晓了。”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又道:“前几日府上过路一名道长,说咱们杨府中有祥瑞之气。不出五日,定临福星庇佑。说到此,道长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们府上可有先天不足之人?’然后你猜怎地?”
我颤颤问:“怎地?”小八哈哈大笑道:“他说,那手持三寸红线之人便是你们杨府的福星!若为女子便用婚事冲喜,为男子便去庙前拜为长兄,定能延那先天不足者的寿命,因为那人身子里,住着个神仙魂儿。”
去!这口不择言的死道士,堪破天机,一番胡言!婚事冲喜,乃是本小仙给倒霉星君出的谋划的策,怎就无端端落到我自个儿的头上?
说到神仙魂儿,那空心儿神仙才是个真上仙,不如让他和你们那病恹恹的公子百年好合,莫要牵扯到姑娘!
小八神秘秘地伸手,比划一下那红线的尺寸:“那日看姑娘在鸡棚里那般狼狈,想不到还是星宿下凡。”
我道:“小八哥哥莫说这番折杀我的话儿,这线真真是家中给求的平安线,那道士胡说了两句,就怕是巧了。”
小八“啧啧”道:“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不同寻常人。不行,这事儿我得先去禀了老太太。”
我瞳孔一散——想得倒美!让本小仙伺候你们家那短命公子几十年,我倒宁可去嫁个肥黑绝丑、身体健壮之人!
我速速从衣兜里摸出张符纸,暗道一声“眠!”,倏地扔去贴到小八后背上。
他怎会料到我有此一招?就见那颀长修挺的身子摇晃两下,旋即软软坠倒。
我蹲下身,屈起手指弹他白皙的脸蛋儿:“愣头小子,竟欺负到你狐狸姐姐的头上!”手指挪下去,再试一试他的鼻息,均匀平稳,确是睡着了无异。
我手头上咒符本就不多,还想留到往后更危机时用,现下一遭,也管不得了。
夺回他手中红线,我当下又使了个“忘”咒,方才回头端了盆,往井处走去。
回头说那翔鸾星君。小仙我洗漱完毕,精神倍佳,待到管膳房领了些茶水点心,便得赶着去伺候我家“三公子”晨起。
翔鸾星君蒙了被子,安安静静睡在床上,清冷不见底的眼眸闭着,比平日里不知讨喜了多少倍。
来了凡间不比天庭,他法力够不上原先,自会疲惫入睡,而不是闭目养神打个坐就算完了。
可不管在天庭还是俗世,他这皮囊都有个令人一见心倾的本事,只是醒着时性子不好,我不喜欢。现下这么乖乖睡了,倒算个值得一看的俊气青年。
我托腮跪在床沿,端详得不亦乐乎。见他呼吸细匀,忍不住玩心大起,拔下根头发,又轻又软地在他鼻尖逡巡。
要在天庭,我没做这个的机会也断不敢如此大逆不道。但现下嘛今非昔比,嘿嘿,我痒不死你这个小混账!
他俊眉先是微微蹙起,仿若遇见梦魇。而后不耐地撇开脸儿,伸手一挥——机会来了!
我大声叫道:“公子起床!!”声如雷霆,振聋发聩,能把死人都从墓里头吓活。
那倒霉星君自也不能幸免,瞧他还身穿着月白里衫,便惊得“腾”地坐起身来,喘息急促,一头冷汗……哈哈,小样儿哟,二百年的仇,今朝我便找你讨回来万分之一!
他惊魂未定,喘了一会儿,甫发觉是我。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嘻嘻,怒了,果然怒了,貌似还在咬牙。我心中好不高兴,表面上却依然无限委屈:“星君怎么喊也不醒……小仙只好出此下策。”
他气息逐渐平定,淡看我一眼,掀被子下床:“下次再这么喊人,本君就废了你百年的修为。”
诶哟喂,我好怕呀。
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满心不服地地伺候他洗脸漱口。而后把外袍里衣都拿去,伺候他穿上。
哎,偏偏是我做这等低三下四之事。一辈子的贤惠用在了他身上,当真可惜。
翔鸾星君仪容整顿好,顿时又是昨日那个玉冠墨发,俊秀非凡的公子哥儿。我把点心一盘盘端出来,自己顺手偷了个吃,才招呼他道:“公子,早点。”
他瞥得一眼,道:“赏了你了。”说罢翩翩朝门外走去。他竟不吃。
对了,他是嫌弃这凡间事物,说皆是浊气,有损清修……如此甚好,我拈起块白玉司马糕,一口丢进嘴里。
舌尖甫一接触,我便又惊又喜,那糯软香甜的滋味差点儿没让本小仙把舌头都咬掉——这比甚么狗屁仙丹都不知好吃了多少倍,空心儿神仙竟说不想吃,简直是愚笨之极啊。
三口两口吃完点心,我收拾碗筷准备去还。
路过院子发现翔鸾星君坐在石凳上温书,一瓣落花飘到肩头,映得整个视线都一片嫣红。我心中好笑,堂堂一个天宫神仙,读四书五经倒真像那么回事,天上来的和地上走的肯定有所差异,这次的状元岂不是他中定了?
说到科举,我便想到那个要去考功名的小八,晨时那遭真是好险,若红线一事被他传开了去,保不定我那命中人就是个病秧子了。
虽逃过一回,此刻本小仙仍是忧心忡忡,总觉得和那病秧子缘分未尽,迟早还闹出番甚么猫腻来。
事已至此,毕竟也就罢了。我绕到管膳房处,还没入内,便听有个细柔之音,低低怯怯地道:“姑娘说了不想吃甜的,麻烦给拿些稀粥便是……”
我踏进去,小丫鬟垂肩回首,果真是蓝宝不假。
我笑道:“妹妹这么早?云姑娘身子歇息好了么。”
她今日态度亲切许多,拿上提梁盒,与我并肩聊起来:“还得谢谢姐姐,昨儿让姑娘心一宽,一觉醒来气色好多了。”
我道:“姑娘那样看重我,这不也是应该?”蓝宝抿嘴一笑:“若都似姐姐这么通情达理,倒也好了。你说这事儿也不能怪姑娘多疑,三公子是人中龙凤,天资一绝,性子又好……和我们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从小就暗许了终身。可以往那些没个自知的呀,总想着要升了偏房,唉,能怪我们姑娘刻薄么?”
去!性子好?我暗自撇了撇嘴。
我俩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走到前廊院下,一抹绛紫的颜色直直朝我奔来,边笑边与我撞了个满怀。
是束紫。不知在玩闹些甚么,被身后那书童追得跌跌撞撞,竟跑进我怀里,这丫头!
我扶起她,伸指点她脑门儿:“干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白姊姊救我,这人疯症一发,便不要命了。”
我回头瞧那书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模样,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束紫,下回别拿这等事儿开玩笑。再满口胡吣造谣,别说我,大公子也头一个饶不了你!”那边厢到似真在生气。口气里颇有个警告之意。
我迷茫看那书童一步三回头,骂骂咧咧地走远,低头问怀中的丫头:“你这是招惹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