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行文出门大半日,雁江楼没去成,倒将京城旮旯胡同的古玩店通通逛了一遍。
我深感歉意地朝他赔礼道:“对不住,光陪我逛了……要么咱们先去哪儿吃点东西,上雁江楼听晚间那场去?”
行文道:“听着听着你又得睡过去?”见我脸红,忙笑着又道:“罢了罢了,谁不知道看到新奇东西,就跟成瘾了一般。今日就当在下舍身作陪小姐你罢。”
我吐吐舌头,依旧十分过意不去。便想着改日给他淘点甚么书画送去,慢悠悠朝前挪着步子。
脚底忽地被甚么东西硌了,险些将我绊个跟头。行文慌道:“小心。”伸手扶住我的胳膊。
我笑着摇摇手:“不碍事。”低头抬脚一瞧,竟是块精巧细致的佩锁。
这锁估摸上了年月,表面痕迹斑驳,却隐约看得出雕琢之人巧手匠心。我拾起在手心,仔细端详,那上面细腻的纹路也似融入斜照夕阳之中,竟是朵亭亭的莲。
“怎么?”行文见我神色有异。
我愣愣盯着那锁道:“表哥,这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行文也是一愣,跟着看去。半晌,方喃喃地道:“看起来像是哪家孩童遗失的护身之锁,这作工——”
他话没说完,远远处便有个微愠的女子声音传来:“你们两人,拿着本姑娘的东西评头论足些甚么?亏得我速速赶回来找寻……还不把锁还我?”
我一抬头,那女子已走到眼前。绿萝衣衫,眼角一抹印痕,整个人都显出种咄咄逼人的妖丽,十分打眼。
“大街上我还不想闹出多大动静,给我。”那女子二话不说,将手一摊。
我握着那把锁,本就颇有些不舍,见她三句两句咄咄逼人,更是心中不快,便冷笑道:“你说这是你的,可有甚么凭证?”
绿衣姑娘冷笑道:“姑奶奶的东西要甚么凭证,我数三下,你要再不拿来,休怪我用些别的法子,叫大家都不好受。”
听听,这叫甚么话?
我偏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有王法么?当下将握着锁的双手背至身后:“好,那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你。它若应你,我无话可说。”
“你这……”绿衣姑娘倒竖了柳眉,咬牙切齿:“一介寻常女子,也敢同我叫板?好,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哼,别说京城里我看你格外面生,就是皇后娘娘来了,没理我也不认!
我不甘示弱地回看向她,气氛那叫一个剑拔弩张。
行文见状不好,忙到中间打圆场:“这位……这位姑娘,我表妹年少贪玩,见到稀奇物事,难免有些眷恋。你们好好对质对质,也就罢了,何必弄成如此局面?”
那刁蛮姑娘冷冷哼了一声:“对质?她也配。”
她还来劲儿了?我开口又要回驳,但听身后有人缓缓道:“悬铃,还没找到么。”
谁?我疑惑地探头看了过去。
从悬铃身后走出一个体态虚弱的黑衣年轻人来,他的脸容被苍白的病色覆盖,可还是不能掩盖那面相很好看的事实。
京城里稍微出息点的公子少爷,我几乎都在我爹那儿见过,看这人气度不凡,没理由如此面生……
正在原地不解,那绿衣姑娘已一改方才的蛮横无理,小乖猫似的回首,盈盈做礼。
“公子,”小声儿也比刚刚柔弱了许多:“锁被这二人捡到了,这女子说……说不信是我们的东西。”
“我可没这么说。”我嘟囔道。
那年轻男人斜眼朝我这里一瞥。他的脸雪白,秀气,安静地融入暖暖夕阳之中,很是慑人魂魄。
我情不自禁有点儿畏缩,转念一想,我怕他们干甚么,当下也回视过去。
那公子只是一直盯着我,眉尖微微皱起来,似乎在回忆着甚么,好久,竟轻轻道出这么一句——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绿衣姑娘一愣怔,旋即朝我这儿抛来束目光。
这一来我反而手足无措开去,看着他为难般蹙起的眉目,不知说甚么是好。
半晌,那公子苍白的唇角轻微翘了翘。
“都是废人了,想这些做什么。”
“******衣姑娘垂下眉目,一瞬,竟似伤心已极:“做凡人又怎样呢?能活下来就好啊。”那公子微笑道:“不错,只是心里空荡荡的,老觉得少了很重要的东西。”
这俩人打得哑谜本不该我听,结果我硬是半句不差,全给听了去。
“这锁……”那公子眉梢微扬,又看向我的手中。
我赶忙后退半步,把它藏得更紧。行文看不下去,责怪地叫我:“表妹。”
“不妨事。”却是那公子先一扬手,阻住行文的话头:“我一直将此锁随身带着,却自己也不知它是何来历。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将它收在身边……算来已有好些年头了。”
他微笑地仰起头,叹了口气:“可总感觉这不像是我自己的物事,留着眷恋着,就好像那段总也记不起的时光,又有何用呢?”
我没见过他,也不曾听闻过他的事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很深很重的悲哀。
“既被你拾去,说明你也与它有缘。”公子闭了闭眼,朝前走去,那姿态绝俗俊秀,十分眼熟。
“赠了你罢。”他甩下这么一句。
绿衣姑娘看我一眼,没说什么地转头,跟上了自家主子。
我却情不自禁,转首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那一抹尊贵的黑,在熙攘人群中慢慢慢慢地消失。我鼻尖一酸,眼泪也就这么慢慢慢慢顺脸流了下来。
“你……”行文一回头,见我哭了,不禁手忙脚乱:“表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
我用手背抹去停不下来的眼泪,自己也非常奇怪。
“……他真是个怪人……”
我翻来覆去地拼命擦掉泪水,行文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转过眼,亦看向那人离去的地方。
“他刚刚说,似乎和你认识。”
认识么?
我和他不可能认识,唯有这件事,没人比我更明白啊。
不禁忆起方才他所说的话——他说他失了很重要的东西。那样东西,指的究竟是不是心?
我无从得知。可是我却知道他所说的东西,绝不止他一人丢失。
曾几何时,我也不小心弄丢了很珍贵的东西。就算每夜被梦魇惊醒,也从未将它取回身边……
低头看看手中古朴的旧锁,突然一阵苍凉从心底掠过。
好像身体里的半世年华,都这样默默地流逝掉了。
“对不起,表哥。”我握紧掌心,强作出一个笑脸:“你先回去罢,我心情不大好,想去别处走走……天黑之前一定回去。”
行文看了我几眼,没说什么地掉头离去。
临走之前,他对我道:“心里面有事的话,不论何时,都可以找我来说。”
而我除了感激地颔首,其他任何事也无法为他做。
与行文别去后,我失魂落魄地沿街徒步而下。时而拿起方才的锁看看,每看一眼,都要费尽全身之力。
我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它。再握住它的刹那,仿佛永远都不想把它让给别人。
就这样莫名地入了手,莫名地死死抓住了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再一抬头,眼前便蓦然充满了铺天盖地的绮丽夕阳。
我不喜欢这样的京城黄昏,正如不喜欢那个奇怪的夜,奇怪的梦。
自己也不知在胡乱走着哪条路,直到天色隐隐发暗,方才想到是时候回家了。
爹一定在担忧,行文表哥也该着急了……我究竟是漫无目的地在找什么、等什么呢?
人群汹涌,多数都匆匆与我擦肩。我的力气,好像点点滴滴都在被手中古锁吸去,但却还是无法放开它。
几近于惶恐地将它戴到了颈间,我想我那样子一定很蠢。
就在接触到我脖颈的瞬间,它在暖夕下莹润泛起了一层淡光。
我愣愣看着,好似就此补全了心中缺失的一片裂痕。它却又回复了寂静黯然。
但刚刚,绝不会是我眼花。
我戴着这来历不明的锁回到了家中,也不知怎地格外嗜睡,当即去卧房扑倒补眠。
这一回倒没有再做那个蹊跷古怪的梦了,只是这一觉也睡得格外冗长。
待到隐约有了意识,只看到我爹模糊的面容,眉宇紧皱,竟是副焦急担心的模样。
谁又惹老爷子不快了?我想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皱褶,却发觉浑身乏力,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白郎中,令媛长睡不醒一事,确实得赖这把锁。”迷蒙中,不知谁在耳边轻言。
我爹大吃了一惊,忙道:“那……那道长可有办法给小女摘下来?”
那人道:“很难。这锁一沾颈便缠住了魂魄,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便是百年不离身的命运啊。”
“摘不下来?”我爹愣了愣。我的心头亦为之一震。
我戴它到颈间,本是极为自然的举动,确实没想过要把它摘下来。
“这锁是仙灵之人所佩戴的,凡人光拿着护身还好,戴了估计要短寿。”那人又道:“何况此锁中似寄居了一条破碎的魂灵,看样子之前还颇有造化,贫道也没这么大能耐,破解的了啊。”
神神叨叨的,以为我家老爷子好骗么?
我一面在心中鄙夷,一面却听我爹诚惶诚恐:“这……请道长务必想想办法啊!照您这样说,这锁该是妖锁,怎会和仙灵之物扯上干系?”
这老头儿,竟真信了……
没等我惊讶,那道士又侃侃道:“它本干干净净,不是锁魂之物,想是那魂魄已然无处可去,又耗尽了一身的灵性,方才躲入其中的罢。依这么说来,恐怕它之前还是隶属于这魂魄的,唯有主人,才能被这种宝锁所包容纳入……嗯嗯,能驾驭此锁,这魂魄之前怕很不简单,恐是个上仙!”
我很想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来,再指责一句“爹你别听他信口雌黄”的。
可是昏昏然又一阵睡意袭来,没等我愤怒劲儿过去,就把我再次拖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