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下坠了很久很久。
然后骤然惊醒时,额上的汗珠在暗处闪耀。
夜深如水。
这已是第几次了?只怕数也数不清。
胸口亦在惊惶中起伏。同样的梦,我做了已有十几年。
梦里我被钉在一个很空旷、很静寂的地方,冷风从身体里空荡荡地穿过去,举头满目星辰,俯首万丈深渊。
依稀辨得清身边的龙磐石上,刻着“轮回道”三个血红的字。
梦境的结尾总是我在苦苦哀求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人的名字,然后被狠狠地推下高台,便再无回音。
绕来绕去,竟还是回到了凡间。
我不喜欢这样的梦,它总让我觉得非常难过。
空气中飘来兰花凛冽的香意,一地皎洁月色中,我轻轻披了衣下床。
“小姐?”外间的丫鬟立刻惊觉,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又做梦醒了么?”
我忙道:“你睡罢,我出去走走。”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生来便是京城第一郎中唯一的女儿。到现在的日子都顺利到平淡,仿佛早就被人定好了似的。
我爹爹姓白,便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白沐。唉,这是个甚么名儿啊,光听着就觉得这家闺女不大聪明,笨手笨脚。
医馆里每日来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夸我爹这名字起得好。罢了罢了,我也就不老缠着他,要换名字了。
我娘亲去世的早,致使我对她记忆十分模糊。
我们家年年都要去庙前祭拜,爹是也再也没婚娶过,硬是一人咬牙挑起了医馆的担子,把医馆做得红红火火。
他总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对我宠爱有加,只除了一点——绝不传我医术。
不错,我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所以我长到了这个年纪,我爹就老念叨着上门女婿一事。
我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思,他是不想自己这一手绝活儿,后继无人。但我活了一十五年,真真没看到甚么让我动心的人,赶来提亲的也不是没有,但就是看哪儿哪儿不对。
“你这丫头挑三拣四的,等年纪再大些,看还有哪个敢要你?”爹在中堂里愁苦长叹。
真是的,我都不急,他老急什么。
“终身大事,岂能草率行之。您就放心罢,不至于嫁不出去的,啊。”我摇晃着老头儿的胳膊,笑得肯定很甜。
“唉,你呀你呀。你就拖罢。”爹摇头晃脑:“依我看行文就不错,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不要一时闹别扭,错过了好姻缘呐……”
这话我听了不下百八十遍,当即落荒而逃。
哎哎哎,又是行文表哥。
我对他,他对我……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嘛。
我知道,我看他很亲,从小和他关系又好,但那是因为真的将他当作了哥哥。
和他每每遇见,我都会觉得安心温暖,他那个人,温文尔雅,笑起来好似阳春三月,本身就很难让人不喜欢的。
可喜欢他和嫁他,毕竟是两码事,对不对?
我小时极是淘气,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但第一眼看见行文表哥,就有种熟悉之感,似在何处见过,行为举止,也不禁乖了许多。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便总是黏着他。他是个画痴,从小酷爱作画,琴也弹得极好,被一大家子人誉为神童。现下正筹备科举,前途无量。
他从来也不会跟我着恼,跟我说一句重话。
这世上除了爹爹,再没有第二人如此迁就我……照理说,嫁给他应是皆大欢喜。
我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其实你问起我来,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脑中依然盘旋着那常做的梦境。
对了,那里面有个叫翔……翔什么来着的人,让我很是在意。似乎时时提醒着我,让我等待,不可轻易谈婚论嫁。
我为何会记得这么蹊跷的东西?花落花开一轮回,本该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杆儿,我怎地还没有忘尽呢?
越想越郁结,干脆趴在花园里的石几上,用手指弹那夜晚结的露水。
弹着弹着,竟就这么昏昏睡去了。
没躺在床上,倒不再做那怪梦了。只不过清早被人推醒时,啊啾啊啾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一抬眼,爹爹穿着月白的家常绸服,正又是责怪又是心疼地看着我。
我忙站起身来:“呃,爹……”
爹爹道:“你不知道庭院里露水重么?好好的床不睡,跑到这里干甚么来?”
我摸摸后脑,眨巴眨巴眼睛。
其实我没想到会睡过去来着……
“醒了就快去梳洗梳洗,你表哥都在正厅里等了多久了。”爹爹又道。
嘻嘻,昨晚才想到表哥,表哥就来了。
我揉揉眼睛,回房去略收拾了一番,方才疾步赶去正厅。
一进门,便看到桌边坐着喝茶的年轻人。青衫宽袖,眉眼如画,笑起来还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我冲进去,笑嘻嘻地叫了声:“表哥。”
行文起身笑应:“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件甚么好东西。”
我便也笑了:“怎么和小时候一样,每次来都要给我带点小玩意?”他道:“这回可不是小玩意。”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伸过白皙的手,在茶几上的卷宗上一抚。
“甚么东西?”我道。
他笑了笑,将中间一段红丝线扯开,那一卷雪白的纸,便骨碌碌滚展开来。
“画?”我有点儿泄气。还以为是甚么其他女孩子喜爱的物事呢。
行文看出我心下失望,笑着指向画中站立的人:“你再仔细看看。”
我歪着头好好瞧了一瞧。
“瑶……狐?”我缓缓念出画侧一行小字:“这个陆庄是什么人?”
“唉!”行文叹了口气:“你真是甚么也不懂。”
我平日里只跟着爹爹学些药理常识,缠着小翠习了针线女红,这些文绉绉的物事,一时间还真不习惯看。
行文道:“这画流传坊间,赝品极多。那日我偶遇璧京杨家的夫人,她说我神似家中故去一子,算是有缘人。她本是持画来京城寺庙,想让住持给她烧去,免得看了徒增伤心……”他顿了顿,似十分惋惜:“她对我像是一见如故,便转手赠了我。她说杨家早已衰落,藏不住这等名家名画了。”
我斜眼儿瞧着他,不怀好意笑了一笑:“你确定她不是看你长得太俊?”
行文闭了闭眼:“你啊……”
我不禁笑出声来:“不是我开你玩笑,只是京城里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哪个看了你不是双颊通红、眼神游离?颜行文公子的名声,可比我爹的医馆要大的多哪。”
行文收起画卷,淡定喝了口茶:“你倒是格外特殊,见了我和见了姨丈,没有任何区别。”
我伸手接了画卷:“自然有区别,我爹可没这么大方,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点儿稀奇礼品。”说毕有意看了他一下:“表哥每次来,我都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行文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
他又喝了一阵茶,方才缓缓道:“我想将这画赠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奇道:“甚么?”他顿了半晌,道:“我觉得画中这人,与你颇有几分神似之处。”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心中便惊了一惊,刷地重新展开画卷,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遭。
行文在我身后道:“怎么样?我说的是也不是?”
我愣愣看着画中女子,虽觉得眉眼神态,无一丝相像,偏偏骨子里透出股不服输的劲头,躲也躲不开地像。最后只得点了点头。
行文便似乎又微笑起来:“你喜欢就好。”他伸出手来触碰我的头顶,亲昵地摸了一摸。
我心底微颤,也不知怎地,慌忙转头避开。他的手停在半空,僵持片刻,慢慢收了回去。
糟糕,我是不是避得太明显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赶紧换上副笑脸回头。
“表哥天天去学堂用功,已有很久没出去游玩过了罢?我同爹爹说一说,今日带你去雁江楼听书罢?”
行文微微有些失落的脸容愣了一愣,终是柔和下来,换上副释然的笑意。
“你不是对听书没甚么兴趣么。”
我干咳了两声,道:“去雁江楼的途上还有古玩店,我想表哥顺便陪我逛一逛。”边说边用眼偷偷斜他。
行文的笑意浓了些:“就知道你还有其它主意,好罢。”他走前两步唤来丫头,叫她们把我手中的画接走,回眼道:“我去和姨丈说?”
我吐吐舌头:“再好不过了。”
行文依言到中堂向我爹爹请命,我爹一向不爱放我出门,觉得我一出门就是不务正业。但有行文带着他倒是求之不得,当下笑呵呵地点头允了。
“行文啊,你可要好好教教你这个妹妹。她心野得很,要有你一半懂事,我都不会这么记挂着。”我爹果然没有白答应,多嘴了这么一句。
啧,这老爷子,在说哪门子丧气话。
亏得行文还能笑吟吟地,不动如山:“您就放心罢。”
嗯,他倒是很适合在长辈面前,玩儿装乖这一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