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被空心儿神仙叫到了房里去。他自己摆了一盘棋局,黑黑白白的圆子儿围在棋盘上,见我进门,便抬起桃花似的双眸,施施然那么一瞧。
我浑身汗毛都堪堪竖起,当即停步不走。
他也不理我,又垂下眼去,顺手捻起一个黑子。
我见他悬在空中久久不落,不禁提点道:“仙君,这已是死局。”
空心儿神仙好半天不曾说话,唇角微一翘道:“清归,多日不见,你棋艺又有长进了。”
我又是震惊又是奇怪,先被吓退了一步,又仔仔细细盯着空心儿神仙对面的空气看了许久。
空心儿神仙倒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将黑白子扔入盒中。他手指生得很秀气,且细且长,我看得有些入神,但听桌边有人笑了一声:“哪里比得上师父。”
真的是清归这臭小子!我后退了好几步。
此番下凡,本小仙法力被收了个干净,清归要施个障眼法术,我和他们凡人一样是识不破的。
“师父,笨狐狸怎么吓成这副德行?”
空心儿神仙瞧了我一眼:“她是真的看不见你。”
我站在原处,冷汗涔涔。
空心儿神仙将一盘棋子慢慢收好了,略略呼出口气,对我道:“清归答应给你借个胎种,你们需得好好相处。”
我道:“那他今日来是作甚么的?”空心儿神仙道:“我说过了的,他特意来带你去趟青楼。”
我登时大惊失色:“不要不要,我不要去那等龌龊的地方!”
空心儿神仙不耐地皱眉:“你可是真心想同我把这戏作下去?”我想了又想,为难地点点头。他便又道:“你什么都不懂得,怎么同我做戏?”
我心中暗暗道,那你就懂得了?又思及他是个男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手指尖上略过一阵风,我竟被股力牵扯过去,清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十足戏谑。
“走罢,娘。”
空心儿神仙的眼风扫过我,道:“清归,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指尖又是一沉,手掌好端端垂回身侧。
“师父,她这个样子去青楼,怕还有些麻烦。”
臭小子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兜头而下一盆凉水,浇得浑身湿淋淋。
那水从身上滴答滴答地落下来,缓缓有阵白雾散去。
清归笑道:“嗯,这下好了。”
我一惊:“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理也不理,只朝空心儿神仙道:“师父,那我们去了。”
空心儿神仙颔首应允:“注意时辰。”
这师徒二人简直不把本小仙放在眼里!我怒从心起,伸手指向清归处:“对仙君我是屈了一等,和你却是平起平坐!本仙姑问你话,你怎地不答,是不是——”
话音未落,我就大吃了一惊,咦?我的手指头呢?
“给你施了障眼法,好好感谢我罢。”清归道:“你现下没有法力,甚么也看不见,我在你腰间系了线,拴在腕子上,免得你乱走乱撞,惹出些麻烦。”
我伸手摸索到腰际,摸了半晌,甚么也没摸出来。
空心儿神仙叮嘱道:“让她听一听是怎么回事便罢,切忌在那等地方呆得太久。”
清归笑着应允:“是,师父。”而后我便觉腰上一紧,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离脚下的景物陈设越来越远。
风声浮云轻飘飘自耳畔掠过,我眼前空无一物,不禁有些畏惧。
“看不出来,师父心里头挺在意你嘛。”前方传来清归的音色。
我心里一直打抖,只道:“你胡言乱语,回去以后看我怎么和仙君禀告。”他笑道:“禀告了又怎样?再过段时日,你这笨狐狸就是我娘,而师父呢就是我爹,他现下多在意你些,不也是理所应当?”
我一时无话,臭小子又问:“倒是你想到甚么不该想的地儿去了?”
本小仙给他噎了一噎,顷刻间咬牙切齿。
“等等到了青楼跟着我走,你撞到别人、出了响动,他们可都知晓的。”
我低头看一眼脚下风景,心里头十分紧张。
“清归,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俗世的烟花之地?”
他哼了一声,语气倨傲道:“想我时不时便帮师父下凡搜集丹药之材,甚么世面没有见过。这次是天帝允了的,私自来这头是犯了天条的,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好一个天帝老儿,对此事真是插手甚多。自个儿的座下爱将来了俗世,在天庭坐不住了罢?
我暗暗好笑。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脚下缭绕的云烟便缓缓散开,地面之景愈加地清晰,仰头便能看到座精致挂绸的朱砂楼,人群来往络绎,好不热闹。
“来来来,这位爷快请进——今儿新来了位小娘子,如花似玉,能歌善舞,您去月下阁,嬷嬷自会帮您安排……”
门口站着个龟奴,点头哈腰,唧唧喳喳。
不过说真的,把他放到一群裹红戴绿的姑娘们中间,还真是好笑万分呢。
我被清归拉着,飘飘然地朝里走。还没进去楼,便自鼻端问到股香腻的脂粉味,心下一软,骨头先酥了一半。
我压低声音道:“这什么味道,好生奇怪。”清归道:“这香气里有些催情的意思,你可克制住了,咱们半刻就走。”哼,你当我白沐是甚么人?这么轻易便被些凡间的儿戏蛊惑?
这么想着,心底毕竟还是有些发虚。
清归那厮自是身有法力,可以坐怀不乱,我万一着了道,那……那可真是万死也挽不回一条面子了。
入得大厅,便见一片靡靡的空茫,天青皂白纱红的帐子交错,四下挂着。只能隐隐辨识出几个人影,再要看清晰,却是不能。
我心跳得极快,呼吸间似有一汪水,温热地融去,与这朦朦胧胧的氛围合作一体。
清归领我来到处厢房前,将虚掩的门悄悄推开些。
里头窸窸窣窣,听不清到底是甚么响动,我背贴着身后木墙,想要看一眼,又是不敢。只得慢慢阖紧眼帘,不知所措。
纱红的帐子仿佛随了眼皮合过来,沉沉的一片橘色。
声音不知从何时,忽地大了起来。由耳朵钻进心底,销魂蚀骨。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下似的,膨地自耳后炸开声惊雷,随即烫热开去。
脊背一瞬间有僵硬漫延。那声音一声紧似一声,让人无处可逃,直烧得体内发热。
奇怪的是,肌肤却愈加地寒凉。恨不能有人碰一碰,把体温传递过来才好。
我闭眼忍了半晌,终是用两手堵住耳朵。
“……清归……你这臭小子逼本仙姑来这等龌龊地方,等回天庭之后,我、我定要你……”
“嘘——”那小子低声道:“你可都听清楚了?”
还要多清楚!?我紧咬牙关,不想答话。
“到时要怎么做,差不多有个底细了罢?”他又道:“师父说了,要你模仿得惟妙惟肖才行——”
“你快带我离开这鬼地方。”我急得恨不得跺脚:“耳朵都要流血啦。”
他听到这话,噗地喷了一声。片刻才道:“白仙姑,你别恨我啊。这都是师父交代的。”
呸!师徒一般地不是好东西!
我死死堵着耳朵眼,鼻尖依然萦绕着那股幽香,脚下轻飘飘的一阵,又被他带到半空中。
“行啦,都离了好几里了,睁开眼罢。”
不知过了多久,我堵着耳朵眼的手被清归一把打了下去。
“以后休想我再和你来这等地方!”我气呼呼道。
他语气有些不满:“你当我喜欢来这地儿不成?看凡人发情交合,好有趣么?不是有命难违,谁愿意费这心思。”顿了顿,他又道:“你有甚么怨言,回去找师父说去。”
我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一回到院子里,便冲到翔鸾星君房中。
“仙——”刚说一个字,我便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呃,正襟危坐在桌边喝茶的妇人,不正是盛夫人么。
不知清归那厮何时解了我身上的障眼之术,她看到我冒冒失失冲进来,竟不觉蹊跷,只淡淡问了一句:“白沐,怎么了?”
她能看到我了啊……
本小仙只惊诧了短短的一刻,旋即恢复了神志。
“奴婢见过夫人。”我一面屈膝,一面四下乱找空心儿神仙的身影。
“不用多礼。”她挥挥手应了,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冲我道:“之儿刚刚被他爹叫去考功课了,等等才回来。”
哼,算他没撞到火头上,逃过一劫。
我心里直犯嘀咕,过了一小会,方想起来地问向盛夫人:“夫人来此,有甚么示下?”
她道:“也就是顺道过来瞧瞧,近日听到些传闻,很不放心罢了。”
我只好顺着她的话问:“夫人听到甚么了?”她微微一笑看向我,道:“听到衍文这孩子,似对你甚是上心。”
我心头一个咯噔。但见她不慌不忙,抬手喝了口茶,又道:“自然,府中这些杂七杂八的传闻太多了,听到什么话,都不足为奇。只不过这事惊动了三嫂来跟我商讨……这便有些不对劲了罢。”
桓三夫人竟真的去说过?我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这事,怕有些麻烦了。
我咬唇在原处站了好久,低头又行了一礼,道:“三夫人误会奴婢可以为二公子续命,如今已真相大白。乾风道长说了,二公子此生怕是没法娶妻……”
我话没说完,她便打断我道:“这些我都不管。你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只在衍文这档子事儿上。”
这下我可真糊涂了,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向她。
“你既身为之儿的丫鬟,便少和府中其他公子小厮缠杂不清。我靠你在之儿身边盯着,对你优待,也是看在你聪明伶俐的份上。可若哪天需要卖个人情,说送也就送给他人了。你自己不惹麻烦,我自舍不得把你送出去,不过……”
盛夫人顿得一顿,凤眼犀利地刺向这头:“白沐,你实话跟我说,弄出这么些不安分的事儿来,你是当真还想嫁给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