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玛的话破坏了气氛。他坐下来喝威士忌,而他妹妹则看电视去了,两人都不再说话。随后,他又去继续处理圣诞卡片,等着这顿并不期待的晚餐的开始。
贝格对夫人转述了布塔背的那首顺口溜,然后说道:“这家伙记性真好。他总有合适的诗句来印证想说的观点。他昨晚喝了很多酒,今早就病了,于是他便引用迦利布的诗句,描述年轻时饮酒的愉悦,以及年老时对往事不堪回首的惋惜之情。”
“迦利布的诗就是写这些方面的,诸如喝酒呀,女人呀,青春的消逝,还有死亡。”
贝格没有搭腔,莎吉娜继续说道:“大部分伟大的诗人都是嫖客和酒鬼,我的看法很对吧?这个所谓最伟大的诗人迦利布,没有一次在诗里赞扬自己的妻子乌姆拉。乌姆拉给他生了六个孩子,全都夭折了,可他却只为自己那个出身卑贱的情人作了挽歌。不仅如此,他所有的情诗都是写给妓女的。除了妓院,他在哪儿饮酒的时候可以叫一个女人张开两腿?他借口喝醉了,就能调戏女人,这除了在妓院,还能在哪儿?除了妓院,他还能在哪儿沉溺于‘殴斗’?”
贝格想了想这些问题,然后答道:“也许你是对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无损他诗歌的崇高地位。这是真主赐予他的礼物。”
贝格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朋友布塔真是个奇人,他年轻时对女人肯定很着迷。”
“他很好相处,说话风趣,有时候会穿插一些奇闻逸事,时不时地旁征博引,有时还说一些很不中听的话,让我们永远也搞不明白他的话有多少是真的。但这没什么关系,我喜欢听布塔说话。沙玛的话我就不太喜欢听,虽然他很有学识,我很尊重他这一点,但不喜欢听他说教。”
“你们三个在一起很久了吧?我想应该有四十多年了。”
“记不清了,我甚至连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又怎么认识的都忘了。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有好几年,三个人擦身而过时,都不曾互相点头打个招呼。那时候我们晚上都在公园里锻炼,步子迈得很快。后来,我们的步伐渐渐慢下来,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见了面也开始和他们点头打招呼。再后来,我和沙玛走路都需要用拐杖了,还需要仆人在后面陪着。我们走路的步伐越来越慢,不知不觉,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坐在公园的长登上,面对着大圆顶聊天,什么都聊。到罗迪公园去的人都把那条长凳子叫做‘老人凳’,意思是我们这三个老人专用的凳子。”贝格长叹一口气,然后靠向椅背。几个女仆挨着他的腿坐下来,开始给他按摩,另一个仆人给他送来加了苏打的威士忌。贝格开始喝起酒来。他夫人心生不满,用丝巾掩住鼻子,转身看电视去了。
12月31日这天,三人坐在老人凳上晒太阳,一个个却闭着眼睛,伸长了双腿。他们都没有心情说话,不断打着哈欠,做着深呼吸。达布三号在主人身旁熟睡,贝格的仆人也在长凳子后面相距几尺远的草坪上睡着。公园里有许多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草坪上躺着,小孩子则到处乱跑。这个下午显得安宁又平静。
贝格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大声说:“噢,真主,这一年过得太快了!上一个元旦似乎就在昨天。2009年发生了好多事,很值得我们沉思一下。”
“2009年没什么特别的,”沙玛应道,“很多地方发生爆炸;日常用品价格不断上涨;纳萨尔派分子与警察互相拼杀;政府发言人告诉我们一切都很好……印度正光芒四射,因为印度人民很快乐。我是印度人民的一员,但我对印度发生的事没有感到快乐。”
“大专家,你什么时候快乐过?”布塔问道,“我们进行了大选,那些活宝都在大选中遭到痛击。我们政府第一次选用了精明能干的部长,这些部长没有一个人因为非法获取钱财遭到指控。我们比任何一个邻国做得都好。印度的前景并非你所想的那么黯淡,你要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
贝格同意布塔的说法:“我们必须承认,尽管腐败现象到处都有,但国家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进步。如果反对党不是总批评政府,而是时不时地给点儿帮助,那我们的国家会变得更好。”
布塔继续反驳沙玛的悲观看法:“专家,今天早上的报纸你肯定看过了吧?新闻里面说,有个叫丽塔?卡萨的印度女孩抵达南极,还在那儿插上了印度国旗。难道这没让你为印度女性感到骄傲吗?”
“婆罗门。”沙玛说道。
布塔突然发怒了:“你能说的就只有婆罗门这几个字吗?我们印度女性已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我没听说过她们中间有谁是婆罗门。现在我们有了第一位女总统,也有了第一位人民院女发言人,而且她还是贱民出身。我们现在有女内阁部长,女首席部长,女邦长,女外交部长,女军队司令,还有女大学副校长。她们有些是婆罗门,有些却不是。在提升妇女地位这方面,还有哪个国家做得比我们更好?”
沙玛反驳道:“但同时我们仍旧堕女胎,活埋新生女婴。你应该知道这些,因为你们锡克教贾特人和哈利亚纳邦的贾特人对女性迫害得最厉害。别被政府的宣传欺骗了,要现实点儿,客观看待事情的真相。”
在贝格家,新年前夜和平安夜没什么区别,没有任何庆祝活动,也没有任何特别的食物。贝格提醒夫人,今天是2009年最后一天。夫人却说:“我知道,这是按照基督教日历算的,我们是按伊斯兰教日历过日子,今天是伊斯兰教第一个月第十三天,不用当新年庆祝。”
布塔在克莱尔?杜德那儿订了晚餐,庆祝新年前夜。克莱尔?杜德有一半英国血统,一半印度血统,她做的任何菜肴都美味可口。这一次,她对布塔说:“我要做些新花样出来,这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布塔邀请沙玛来做客,因为沙玛总是渴望品尝美味,而布塔做东又很慷慨。他们从不邀请贝格,因为他不适合这种场合。
沙玛到了,右手拄着拐杖,仆人帕万搀着他的左手,达布三号在后面跟着。帕万把沙玛扶到布塔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并将拐杖放在椅子后面,便去厨房给布塔的仆人帮忙,那里也是公寓里第二暖和的地方。
“又一年过去了,”沙玛说道,一边将助听器放进耳朵里,“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活到这个年纪,你呢?”
布塔引用迦利布的诗来回答他,诗中写道:“生命的时光飞逝,谁也无法控制。”然后他接着说:“为什么要在新年前夜谈论如此悲观的话题呢?麦芽酒,加苏打还是加水?”
“不加,喝麦芽酒,什么都不加味道最好。”
布塔在两个雕花平底玻璃杯里斟上很多酒,并往自己那一杯加了苏打和冰块。他们举起杯,碰了一下,说道:“干杯,新年快乐!”说完祝酒词,沙玛接着说道:“其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想想我的那些朋友,除了你之外,其余的都已过世了。”
布塔说:“嗯,我们活得比他们都长久。就凭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庆祝了!”接着,他背诵爱尔兰著名的诗人汤马斯?摩尔的怀旧诗歌——
宁静的夜里,
睡意的枷锁捆绑我之前,
美好的记忆带回了曾经的岁月,
带给我光亮。
那些欢笑,那些泪水,
甜蜜的少年时光,
我们说着情语,
眼里闪着光芒。
一切都已褪色,远去,
曾经快乐的心现已破碎。
“说得对,就是这句!破碎的心无法找到快乐。”沙玛说。
晚上八点整,克莱尔?杜德派人把晚餐和账单一并送到,甜点是赠送的。布塔付了现金,还给了一笔慷慨的小费。布塔吩咐仆人把晚餐热一下,半小时后再送上来。他给沙玛和自己斟上第二杯酒,然后打开一瓶巴罗洛葡萄酒放在壁炉边,让其温度升至室温。
他俩都没认出主菜是什么做的,看起来像鸡胸肉丁加玉米和西兰花,味道很可口。两人都添了一次菜。甜点是李子布丁。布塔在布丁上加了点儿法国白兰地,用火点燃,布丁周围跳动着蓝色的火焰。他们都吃了很多,但剩下的食物仍然可供布塔再吃三顿。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都感觉有些乏力。时间已过晚上九点,老人都该上床休息了,但还没到德里人去饭店和酒店庆祝新年的时候。沙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伸手去拿拐杖。这时,布塔吟诵了一首自己很喜欢的诗,是英国诗人沃尔特?萨维奇?兰道写的:
我不与人争斗,没人值得;
我热爱自然,艺术次之;
我用生命之火温暖双手;
火慢慢熄灭,而我已准备好离开。
“我也是。干杯!”沙玛大声叫道,“帕万,达布,走了。”帕万把他扶起来,和达布一起慢吞吞地离开了布塔家。
沙玛走了,布塔仍旧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思绪回到当年在英国居住的那些岁月,心里满是怀旧和感伤。那些日子是多么让人快乐啊,饮酒,跳舞,唱歌,还有调情。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所有人都会齐声高唱“友谊地久天长”。新年的告别方式则是互相拥抱,亲吻所有的女孩。
在印度的精英俱乐部和五星级酒店,印度人希冀营造同样的氛围。有很多年,布塔和夫人都在金卡纳俱乐部或高尔夫俱乐部度过新年前夜。他们会喝很多酒,跳很多舞。午夜十二点,灯光会熄灭一分钟,此时你可以亲吻每一位愿意让人亲吻的女人。妻子死后,布塔常去这两家俱乐部。他很有规律,总是会喝到午夜,于是,在新年当天,他毫无例外地仍是喝醉的状态。他最后那次去高尔夫俱乐部,喝得比平常都多,还想和一个印度南方女人跳探戈。他认识这个女人,还亲过她的脸颊。灯光熄灭之际,他吻了那个女人的双唇。女人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愤怒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随后扬长而去。布塔很懊恼地回到家中,嘴里不断嘀咕:“婊子,婊子,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参加任何一次新年前夜的聚会。
晚上九点半,布塔就已经躺在床上,床上放着热水袋。午夜时分,他被爆竹声和街上孩子们的吵闹声吵醒。他知道2009年已死,2010年诞生了。随后,他很快又睡着了。
2009年被称为蓝月之年,因为这年的12月有两个月圆之夜,第一个在12月初,第二个在新年前夜,这是很罕见的现象,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吉兆。但同样是在12月,又发生了一次月食,很多人又认为这是凶兆。所以,没人知道2010年究竟会怎么样:这只有神灵才知道,如果神灵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