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浪漫,”他敷衍了一句,然后愁容满面地对我说,“如果吃完饭天还够亮,我带你去马房看看。”
屋里电话突然又响了,怪吓人的,黛熙看着汤姆,坚决地摇摇头,于是所有话题,包括马房,都烟消云散了。在餐桌上的最后五分钟,大家都很尴尬,我记得蜡烛毫无意义地又被点燃了,当时我想要直视每个人,却又避开大家的眼光。我猜不出黛熙和汤姆心里在想什么,但我敢说哪怕是显得如此玩世不恭的贝克小姐,也难以完全不去想这第三位客人刺耳而急促的电话铃声。也许在置身事外的人看来,这局面倒也挺有意思的——但我自己的本能反应是赶紧打电话报警。
不用说,马房的事再也没人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隔着几英尺的暮色,一前一后悠悠地走进了书房,那神情活像是要去给死人守灵;而我则装出高高兴兴、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黛熙穿过几个相连的通道,来到屋子前面的门廊。光线全然暗了下来,我们并排在一张柳条长椅上坐下。
黛熙双手捂着脸庞,仿佛是在感受它可爱的形状,她的明眸缓缓地望向天鹅绒般漆黑的夜色。我看得出她思绪翻涌,于是问起她的女儿,想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相互不是很了解,尼克,”她突然说,“尽管我们是表亲。我结婚时你都没来。”
“当时我还在打仗呢。”
“那倒是,”她迟疑地说,“好吧,我有过一段伤心事,尼克,现在我真是看破红尘啦。”
这显然有隐情。我等她透露,但她没有说下去。过了片刻,我无奈之下又把话题转回到她女儿身上。
“她现在什么都会说,什么都能吃了吧?”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说,“听着,尼克,我要跟你说说她出生时发生的事情。你愿意听吗?”
“非常愿意。”
“你听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心灰意冷。嗯,她出生不到一个小时,汤姆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从麻醉状态中醒来,感到非常凄凉,立刻问护士是男是女。她说是个女孩,所以我扭头就哭了。‘好吧,’我说,‘我很高兴是个女孩。我希望她将来是个傻瓜——在这个世界上,女孩最好当傻瓜,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你知道吗,我觉得总之一切都特别没意思,”她继续用很诚恳的语气说,“每个人都这么想——那些最高级的人。我就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景色都看过了,什么事情都做过了。”她像汤姆那样顾盼自雄地东张西望,发出一阵动听的冷笑。“这就是饱经沧桑啊——天哪,我已经饱经沧桑啦!”
她一收起那迫使我不得不专心聆听和由衷相信的声音,我立刻就察觉到她刚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这让我很不爽,似乎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圈套,用来诱骗我付出她想要的情感。我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她看着我时,那张可爱的脸上果然露出了讥笑,仿佛她已经获得了某个由杰出人士组成的秘密社团的入会资格,她和汤姆都已经成为会员。
屋内,粉红色的客厅灯火通明。汤姆和贝克小姐分坐长沙发的两端,她正在念《星期六晚报》[18]给汤姆听。她轻轻地念,不分发音的轻重,但听起来既流畅又悦耳。灯光照得汤姆的靴子闪闪发亮,照得贝克小姐秋叶黄的头发黯无光泽,又照得杂志的纸张白花花的很耀眼,每当翻过一页,她手臂上苗条的肌肉就会随之一动。
我们走了进去,她抬起手,要我们保持安静。
“未完待续,”她说着把杂志往桌上一丢,“请见下期。”
她双脚着地,抖了抖两边的膝盖,然后站起来。
“十点了,”她说,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个时钟,“我这个乖乖女要睡觉啦。”
“乔丹明天要参加比赛,”黛熙解释说,“在威切斯特[19]那边。”
“啊……原来你就是乔丹·贝克。”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她很面熟了——我曾多次在报刊的体育版上看到这张美丽而高傲的脸庞,那些媒体会报道她在阿什维尔、温泉公园或者棕榈海滩[20]的比赛。我也听说过有关她的闲话,很难听的那种,但到底说了什么我早已忘记。
“晚安,”她轻轻地说,“八点叫醒我,拜托啦。”
“到时你别起不来呀。”
“我会起来的。晚安,卡拉威先生。希望还有机会见面。”
“当然有啊,”黛熙肯定地说,“其实我想当你们的媒人。常常来玩,尼克,我会——我会撮合你们的。比如说,把你们单独关进某个小房间,或者让你们坐船出海,诸如此类……”
“晚安,”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大声说,“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隔了片刻,汤姆说:“她是个好女孩。他们不应该让她全国到处跑的。”
“谁们?”黛熙冷冰冰地问。
“她家里人啊。”
“她家里只有一个老糊涂的姑妈。再说了,以后尼克会照顾她的,对吧,尼克?今年夏天她常常到这里来过周末。我觉得家庭的氛围对她非常有好处。”
黛熙和汤姆默默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紧问。
“是路易斯维尔[21]的。我们在那里共同度过了纯真的少女年代。我们那美丽而纯真的……”
“刚才在门廊你是不是把心事都告诉尼克了?”汤姆突然逼问。
“有吗?”她望着我,“我不记得啦,我们好像在聊北欧民族。是的,我们聊的是这个。我们不知道怎么就聊起来……”
“别相信你听到的每句话,尼克,”他正告我说。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也没听见,隔了几分钟,我站起来告辞。他们把我送到门口,并排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中。我启动引擎,这时黛熙发号施令似的大声说:“且慢!”
“有个问题忘了问你,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和某个姑娘定亲了。”
“是啊,”汤姆友善地起哄说,“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这是谣言。我哪有钱啊。”
“可是我们听说了,”黛熙坚定地说,让我奇怪的是,她现在又绽开花儿般的笑脸,“我们听三个人说的,所以肯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回事,但我根本就没有订婚。其实这谣传我已订婚的流言蜚语也是促使我到东部来的原因之一。你不能因为不想听到谣言就跟老朋友断绝来往,可是我也不想因为谣言而去结婚。
他们的关心让我很是感动,让我觉得他们不像有些富人那样人情淡薄——尽管如此,开车离开途中,我还是很困惑,也有点厌恶。我认为黛熙应该做的是抱着孩子逃离这座别墅,但她显然没有这种念头。至于汤姆,我觉得他在纽约“有个相好”其实不足为奇,怪的是他竟然会因为读了某本书而意志消沉。不知道他怎么会去啃那种腐朽落后的书,大概是因为强壮的体魄再也滋养不了他那颗高傲的心吧。
沿途所见尽是夏日的热闹景象,各处酒馆和路边加油站门庭若市,许多崭新的红色加油机坐在电灯的光圈里。回到西卵的房子后,我把车开进停车棚,在院子里废弃的压草机上坐了片刻。风儿已经远走,留下热闹而明亮的夜晚,归巢的倦鸟扑打翅膀的响声,以及被万物欣荣的大地唤醒的青蛙持续不断地发出的鼓噪。有只猫的身影在月光下蜿蜒移动,我转过头去望着它,这时才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人——五十英尺开外,有个人从邻居那座公馆的暗影中走出来。他手插口袋,悄然伫立,凝望着漫天银色的星光。他的动作不徐不疾,站在草坪上泰然自若,看来正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可能是出来确定我们本地的天空哪部分归他所有吧。
我准备跟他打招呼。晚餐时贝克小姐提起过他,我可以借此和他搭讪。但我并没有开口,因为他突然做出的举动表示他不愿受到打扰——他对着黑黝黝的海面,奇怪地伸出双手,而且尽管离他很远,我能看出来他正在发抖。我不由向海那边望去,但什么也没看到,只见远处有一点微茫的绿光,兴许是谁家码头上的电灯。当我回头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消失了,再次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不平静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