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茨比先生刚刚揭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管家就匆匆走过来,说芝加哥有人打电话来找他。他站起来告辞,朝我们三个微微欠身。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殷勤地说,“对不起啦。我等会再来找你。”
他走了之后,我立刻转身看着乔丹——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表达我的惊讶。我原本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油光满面、猪头猪脑的中年人。
“他是什么人?”我急切地问,“你知道吗?”
“他不就是盖茨比嘛。”
“我想问的是,他从哪里来?他是干什么的?”
“你怎么也八卦起这个来了,”她娇慵地笑着说,“他曾经跟我说他念过牛津大学。”
我开始对他的出身有了模糊的了解,但她随后那句话又打消了我的猜测。
“可是我不信他的话。”
“为什么呢?”
“不知道呀,”她固执地说,“我就是觉得他没去过那里。”
她的口气有点像刚才说“我认为他杀过人”的那女孩,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说盖茨比来自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地区也好,哪怕说他来自纽约的下东区也好,我是绝对相信的。那是情理之所有。但要是说一个年轻人在长岛海湾买下宫殿般的豪宅,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那至少在我这个见识浅陋的乡下人看来,绝对是情理之所无。
“反正他喜欢举办大型的宴会,”乔丹转移了话题,她是城里人,讨厌谈论具体问题,“而我又喜欢大型的宴会,多么自在呀。小型的聚会片刻不得清净。”
鼓声响起,乐团指挥的声音突然盖过了花园里的嘈杂。
“各位来宾,”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之请,我们将为各位演奏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40]的最新作品,五月份在卡内基音乐厅[41]引起许多关注那首。如果看过报纸,你们会知道它确实很轰动。”他高兴地笑着,带着倨傲的神气,补充说道:“真的是轰动一时呀!”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首曲子很著名,”他中气十足地说,“名字叫做《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的爵士世界史》。”
我无心欣赏陀斯托夫先生的杰作,因为就在它响起的刹那间,我看见了盖茨比,他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之上,用赞许的眼光扫视花园里的人群。他那晒得泛黄的皮肤在英俊的脸上绷得很紧,头发短得像是每天都有修剪。我看不出他有任何邪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滴酒不沾的缘故,反正他跟他的客人截然不同;我觉得大家玩得越是疯癫,他就显得越是庄重。等到《爵士世界史》一曲终了,有些女孩像哈巴狗似的,甜蜜地把头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有些女孩则高高兴兴地认准某些男人的怀抱倒下去,或者干脆倒进人群里,反正肯定会有人把她们扶住——但没有人倒在盖茨比怀里,没有法式波波头靠住盖茨比的肩膀,也没有人来拉盖茨比去跟他们载歌载舞。
“打扰了。”
盖茨比的管家突然站在我们旁边。
“是贝克小姐吧?”他问,“打扰您了,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她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朝我扬扬眉头,表示很吃惊,然后随着管家走进屋里。我发现她穿晚礼服,无论什么衣服,都像穿运动服——她的动作很敏捷,好像她从小就是每天早晨在空气清新的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似的。
我又变得孤家寡人,而且将近两点了。露台上方那间有着一长排窗户的房间传出阵阵乱七八糟而又引人遐想的声音。陪乔丹来的那大学生正在跟两个合唱团的女孩大谈生孩子的事情,他央求我指点一二,我避之唯恐不及,赶紧走进屋内。
大客厅里全是人。两个黄裙女孩中的一个正在弹奏钢琴,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高个子红发少妇,来自某个著名的合唱团,正在放声歌唱。她已经豪饮很多香槟,唱着唱着忽然伤心欲绝——她不仅是在唱歌,她还在哭泣。唱到停顿之处,她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用颤巍巍的女高音接上歌词。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然而并非畅通无阻,因为泪水碰到画得很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墨水,宛如两道黑色的小溪,慢慢地往下流完剩余的旅程。有人开玩笑地建议她唱脸上的音符,她听见之后双手往上一摆,瘫坐在椅子里,醉醺醺地睡着了。
“她刚才和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吵架了,”我身边有个女孩解释说。
我看看四周。大多数尚未告辞的妇女正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甚至连乔丹那伙人,那两对从东卵来的夫妇,也产生了分歧。其中有个男的色迷迷地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聊天,他老婆开始还顾着脸面,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实在受不了,于是开始旁敲侧击——时不时突然贴到她丈夫身旁,像愤怒的毒蛇般,在他耳边嘶嘶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迟迟不愿归去的不只是心怀不轨的男宾。这时门厅里站着两个清醒的可怜男人,以及他们极其愤慨的妻子。两位太太正在彼此表示同情,她们的声音稍微有点高。
“每当我玩得很高兴,他就闹着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自私的事情。”
“我们总是最早离开的。”
“我们也是啊。”
“好啦,今晚我们几乎是最晚离开的了,”有个男人说,口气温驯得像绵羊,“乐团半个小时前就离开啦。”
尽管太太们认为现在就走简直是胡作非为,这场纠纷终于在短暂的缠斗中结束了,两位双脚乱踢的太太被抱进了黑夜。
我在门厅等佣人把我的帽子拿来,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还在跟乔丹说话,但他恳切的神情随即变得很客套,因为有几个人走过去跟他道别。
那几个东卵来的人在门廊不耐烦地招呼乔丹,但她留下来跟我握手。
“我刚刚听说了最离奇的事情,”她低声说,“我们在那边待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实在是太……太离奇了,”她魂不守舍地重复说,“我刚才发誓不说出来的,但现在我又在逗你。”她优雅地在我面前打了个哈欠。“有空来看看我呀……电话黄页……西格尔尼·霍华德太太的名字下面……是我姑妈……”她边说边匆忙走开——她那棕色的手干净利落地挥了一下跟我告别,然后在门口跟那几个人会合了。
第一次来做客就待到这么晚,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效仿最后那批客人,走到盖茨比身边去。我解释说当晚早些时候我找过他,并为在花园里没认出他而道歉。
“别提啦,”他诚恳地吩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除了嘴上套近乎,他的手也很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心。“别忘了我们明天早上要去试乘水上飞机,就在九点。”
接着管家出现在他身后。
“老爷,费城有电话找你。”
“好的,马上就来。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笑着说——突然间我觉得他很高兴看到我这么晚才走,似乎这正是他一直所希望看到的。“晚安,老兄……晚安。”
但走下台阶时,我发现今晚曲虽已终,人却未散。大门口五十英尺开外,十几个车头灯照亮了一个古怪而混乱的场面。路边的水沟里,有辆两分钟前才从盖茨比家驶出的新车左边陷了下去,轮胎也掉了一个。导致轮胎脱落的罪魁祸首是围墙突出的一块石头,这时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现场指指点点。可是他们留下的车把路堵住了,那些被挡在后面的车辆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有个穿着长风衣的人从事故车辆下来,站在马路中央,从轿车看到轮胎,从轮胎看到旁观者,一副既觉得好玩又大惑不解的表情。
“看!”他解释说,“我刚才掉进水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