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些堵塞,李北海迟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去到客户那里。
商谈是次要的,条条框框的东西,利润和回扣这些,大家心知肚明。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北海沉默地醉了,晕头晕脑地听客户与他们自己公司来陪酒的女职员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再到厕所里设法让自己狂吐。在压抑的单间厕所里,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飘,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无依无靠,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无力抓牢。这窄小的空间,却让他感觉到了无限的巨大威力。他想起来了刚才地铁口外面遇到的那个可怜的东北姑娘,不知她母亲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入土为安。李北海有一种用头去撞墙的冲动。
再接下来是桑拿。
回到自己公司的时候,李北海觉得很虚弱,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虚无飘渺着。他把合同与消费发票同时抛在老板的面前,像从摩天大楼的顶端抛下一堆碎纸片一样把这些有意义的纸片抛在老板的面前。老板有些意外但不失温和地望向李北海。李北海以酒后焕散的目光望向他苛刻的老板,像挑战一样,那意思像是说,若老板有任何不满,他就要还以无限多倍的颜色。他很想告诉老板,他想不干了。这个时刻,他那种做什么都觉得没劲的意识越来越明显,他有一种想挣脱一切的冲动,他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导火索,他在寻找这样一根导火索。
从公司里出来,李北海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的,里面装的全部都是空气,他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口渴。他装着一肚子的空气,摇摇晃晃地回到奶奶留给他的那间旧房子里,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他睡一会,起来喝口水,继续再睡。他在做梦,不停地做梦。他没有梦见奶奶,虽然他一直希望奶奶能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但他从来就没有梦到过奶奶。他看到眼前晃荡着一个红色的灯笼,后来这一个灯笼变成很多个灯笼,变成了灯笼的世界。他起来喝水的时候,看到的也都是红红的灯笼,整个屋子里都是红红的灯笼,挂得到处都是,连地上都摆满了,他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踩到一个灯笼,但脚落下去时又是硬梆梆的地板……一阵急剧的铃声,把所有的灯笼都击碎了。是电话。有人打电话来让李北海到酒吧去,他答应了,但他没能想起来是谁给他打的电话,他只是问清楚了是哪间酒吧。
李北海在酒吧里转了两圈后,被认出来了,被朋友拉进了酒吧的包间。他坐在那里,喝了五杯酒才想起来,把他拉进包间的看着很面熟的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面了。以前,他们经常一起泡酒吧,一起泡妞。其余的近十个人,他就一个都不认识了。这些人,有很明显的在道上混的感觉。他终于相信了,他这个同学是道上的人这个传说。
李北海问同学为什么要叫他来喝酒。同学说,我想你了呗。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划拳,有人在摇晃脑袋,还有人在强迫一个小姑娘喝酒。那姑娘躲到了坐在靠近门口的李北海身后,想借他高大的身体阻挡一下用意不善的劝酒。姑娘的衣服很有意思,七分裤,黑色紧身衣,背后是有大小不一的洞洞五六个。她的皮肤很白,五官很精致,头发染得黄黄的,像个洋娃娃。女孩低声请求李北海帮她的忙。女孩说,今天上午我看到你了,在天河城……话还没有讲完,她被粗鲁的酒鬼拖走了。两个壮壮实实的小混混模样的人强迫她喝酒,他们像家长按住不停地扭动身体不肯吃药的爱儿吃药一样,要把酒倒进她的嘴里。姑娘无助地看着一个醉倒在沙发上的男子,小声喊:大哥,大哥。后来,李北海才知道,醉得像死去了的男子真的是这个姑娘的大哥,亲大哥,某个组织的“中层干部”。
李北海喝下去的酒,包括中午在广州喝下去的酒全部涌上了脑袋,他“霍”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像一座山一样站在两男一女三个扭在一起的人面前,他要把几乎粘在一起的几个身体分开,但没有成功,反倒被其中一个男的推得滑倒在地。爬起来的时候,李北海顺手拎起桌上的酒瓶子,在一个人的头上砸了下去。
接着,除了醉得像死了一样的几个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跑到大街外面去叫起板来了。李北海和老同学这边略占上风,但要打起来也是不容易的,这两边的支持者都认识,不好出手。对方打了电话,要找一些不认识的人来修理李北海。李北海几乎对着同学吼叫,阻止同学打电话找人来帮忙。他让所有人都不要管这事,他强调,这是他个人的事。他截停了一辆路过的的士,让女孩上车走人。女孩不肯走,从开始折腾,她就一直在李北海的身后亦步亦趋,一刻也没有远离过。
一群人,七八个,像是从不远的地下钻出来的一样,向着这个方向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李北海这一边的人,全部都在往后退,包括他的同学。只有那姑娘,站着没有动。
李北海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昂着头,以带泪的眼睛,漠视着迫在眉睫的灾难。来的人中,领头那个人,像个时装模特那么高大,而且还很强壮,熊一样一步步迫近。李北海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有的快感,他想起读书的时候,有一次跟一个手球队的同学打架,整个人都被打得腾空而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大哥?李北海冷不丁问了我一句,倒是把我稍稍吓了一跳。我想了想,比较严肃地想了想说,你当时应该是有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吧?李北海说,正确,我那天一整天都在犯贱,恨不得那个大个子把我打死掉算球,我一整天都在想,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好吧,我继续讲。
来的人中,有认识李北海的,也有认识他的同学的。这架又是没有办法打起来了。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是道上混的,这个不熟那个熟,要打一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有的人,包括李北海本人,都是有些泄气了。大家一起吃了个气氛不大对劲的宵夜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李北海说,那女孩叫陈芳华,我现在的老婆。大家都叫她方方。方方是她的小名。
从那天以后,陈芳华就天天去找李北海。她说他是好人,她喜欢他,那天上午,她在天河城地铁口看到李北海傻得掉渣的举动,看到他拿出一大沓钱给那个女骗子,晚上在酒吧又见到他更没有理由的傻劲,她特别感动。她说李北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李北海说,那天是我这一辈子最伤心的一天,方方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其实不想做什么好事,我只是不想活了,我那是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我犯贱呢我。李北海说完,觉得还不够过瘾,又说,那女孩真的是很可怜,她肯定不是骗子。陈芳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李北海,似乎想他说他的智商有些低,但又不忍心。
我说,你怎么知道那女孩不是骗子?
李北海说,如果那女孩是骗子,我去跳楼好了。
我说,你真狠!
李北海笑笑,没接我的话,再度旁若无人地继续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