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下班,我就急急忙忙赶回家里,呆在张明菲眼前,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情,甚至每个身体语言都陪着小心。晚上很早就会上床躺着,偶尔一沾床就睡,更多的是躺在那里陪张明菲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像哄孩子一样哄她睡觉,偶尔会给她讲童话故事。张明菲的皮肤越来越柔滑,乳房越长越大。那是一种有光泽的柔与滑,昭示着一个孕妇的光荣和骄傲。
我父母到家里来暂住,他们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与同样是无所事事的张明菲在一起,把家里搞得干净、卫生,把东西收拾得我基本上找不出来。张明菲把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分散了,我的受控制情况得到了改善。我把旧同事、老朋友们约出来,闲聊,喝酒,喝茶什么的。有人看到我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后提议去嫖一下,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哈哈,真是不能嫖的,尤其是这个时候不能嫖。
我打电话给李北海的时候,他正郁闷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刚刚睡醒。他说他有事要跟我说。
李北海的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上海人,所以他有了这样一个有鲜明特色的名字。当年,他父亲想办法把家搬回到北京,母亲想搬回上海,结果哪都没搬成,一直都是别别扭扭地呆在广东。李北海总是搞不清楚自己是北京人、上海人,还是广东人。他们家向来都是这么复杂着的,他的祖父是北京人,奶奶是广东人。在他父亲16岁那年,祖父去世了,奶奶领着父亲回到老家投靠大哥,奶奶的大哥分了一间很旧的老屋给他们母子……现在这间屋子的外墙上写着一个很大的字:拆。拆字外面还有一个的不大公整的白色圆圈,把拆字包围着。
天气很热,没有风,天气预报说近日将有台风登陆。我刚刚才吃过晚饭就被李北海叫了出来。夏天的白天总是很长,这个时候太阳还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挣扎着不愿意降落。城市的空气质量很糟糕,到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清晰闻得到这些空气的确受了污染。
我们是在茶庄见面的,李北海严肃地要求我,不能带上张明菲,连只小狗都不能带去。茶还没有泡好,李北海挥手让服务员退下,他要亲自泡。他咬着牙说,我结婚了。我稍有点吃惊,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他,他又补充说,如果你给我说出去了,我不排除杀人灭口的可能。
准备去哪里渡蜜月?我问。李北海说,打算去丽江。我说,怎么结婚的人都去丽江?真俗气。李北海说,俗点好。
李北海低着头开始诉说。他食指和拇指时不时按在胸前某个点上。见我留意他这个小动作,李北海解开两个扣子,露出挂在胸前的项链。项链挂的是他的结婚戒指,有一颗钻石在那里闪闪发光。我有些奇怪,因为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结婚戒指挂在胸前。李北海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他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习惯了在胸前挂点什么,这里原本挂的是一块玉。我说,现在为什么不挂这块玉了?他说,还是挂那块玉舒服,不挂那块玉,总觉得胸口少了些什么。
李北海喝口茶后点上一根烟,开始倾诉他的故事。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自顾自说着话,很少抬头看我,但我从他低垂着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其实一直留意着我的身体语言,也留意身边环境的变化,服务员刚刚走近,他就那么低着头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走开。他这么烦躁不安,令我有些替他担心。
李北海的新婚妻子陈芳华,是在酒吧里认识的。
那天晚上,那个酒吧里乱七八糟的,李北海心里也是乱七八糟的。
这是糟糕的一天,从早上一直到晚上,这种糟糕的情形都没有得到改善。奶奶的后事刚结束,回到公司,不近人情的老板又派他到天河去跟客户沟通。这是辞职走了的旧同事的客户,很难对付的一个人。
早晨,坐地铁的人不多,电动扶梯缓慢地往上爬。冷冷的气体从头顶斜吹下来,冰凉冰凉,像从地狱里吹来一样,夹杂着一股欲说还休的邪气。李北海想起了奶奶,他以为刚才那阵风里夹带着奶奶的灵魂,来看他最后一眼。李北海的过敏性鼻炎发作的时候,有种惊天动地的气势,他一连打了四个气势如虹的喷嚏,把附近的人都逗笑了,但他仍然冷着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有个女孩,可怜兮兮地站在天河城地铁站的出口处,低眉顺眼的样子勾着头看自己的脚。她穿着一双劣质凉鞋,胸前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我妈妈去世了,我想回家,我不够钱买票回家……
人们板着脸从女孩的身边经过,没人肯把目光停留在女孩的身上,哪怕只是一秒钟。是直觉让李北海在女孩的面前停了下来,他似乎看到了一颗心正在滴血。李北海想起前些天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消息:一个外出打工的男孩,在工地辛勤劳动了一年,没能从老板那里得到一分钱,万念俱灰之余躲藏在货运火车上回家,快到站时,从车上跳下来,摔断了双腿。写这则新闻的人可能还是个文学青年,他在文章最后有这样一句话,“从一列火车上飞翔而下的镜头,大多数人以为只会出现在影视作品中,而这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却因这一个简单的飞翔动作失去了双腿。”飞翔,飞翔……李北海的思路有些游离,飞翔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奶奶的灵魂现在正在空中飞翔,奶奶在天上看着我……
李北海拧了拧脖子,把无边的思路打断。他小声问,你妈妈去世了?
是的。女孩的声音更小,像是很不情愿说话一样。她抬头看了一眼李北海,迅速又垂了下去,垂得比刚才更低一些。李北海看到一双哭肿了的让人心疼的眼睛。
你妈妈多少岁?
45岁。
啊……
是让车撞的。我爸说,如果有钱,是有可能救得过来的。
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天了。我把钱全部都寄回去抢救妈妈了,但妈妈还是救不回来,现在我没有钱买车票回家。没有人肯借钱给我。
你家在哪里?
东北。
你还差多少钱?
还差一百。
李北海拿出300元来。女孩不敢接,还往后退了一步。她红肿的眼睛直视李北海。李北海看到女孩惊愕地看着自己,就把钱对折起来,塞给女孩。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北海的反应很快,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把姑娘整个拽了起来。姑娘全身发抖着。她的眼神很无助,眼睛里全部都是泪水。李北海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又拿出2000元来,说,你坐飞机回去吧,别让你妈妈等太久了。他相信女孩说的都是真的。
女孩连连摇摆着双手。
一些路人围了上来。有人低声嘀咕,这个人是托吧?有一句话差点从李北海的嘴里跳出来,但他忍住没有说。这句话是,你妈才是托,你们全家都是托。
大哥,你为什么要帮我?女孩问。
李北海说,我奶奶也去世了。
女孩最后只要了300元,还要走了他一张名片,说以后有钱了就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