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村里通了水的第二天吧,就有很多来自很远的地方的汉族人来到了村里,他们是来买驴的,价钱出的也不错。这些来自远方的汉族人有两拨,一拨自称是河北人,一拨说自己是山东人。这些地方对嘎玛大叔来说都是很遥远的,它们的远近在嘎玛大叔心里是和美国啊日本啊什么的是一样的。嘎玛大叔很奇怪他们跑这么远买这么多驴干什么,难道他们那里还没有通自来水,他们也要到山下驮水吃吗?
村里人纷纷把驴卖给了他们,但嘎玛大叔却舍不得卖掉小青驴。
儿子看着别人卖了驴,手指上抿着唾沫数着钱的样子,着急了,他对他的老子说:别人都卖了,你留着它要干什么啊?
嘎玛大叔也说不上留着小青驴要干什么。在他们这个村子里养驴就是为了驮水,山上那一片片巴掌大的地里,驴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只是觉得把小青驴说卖就卖了,心里实在是舍不得。
嘎玛大叔看着儿子咄咄逼人的目光,心里就有点虚,他用一只手紧紧地牵着驴缰绳,另一只手还抱住了驴脖子,唯恐儿子在他稍不留意的时候,把小青驴牵走卖掉。自从村里的人们开始往外卖驴,嘎玛大叔见了儿子,目光就有点躲躲闪闪的。这会儿,他躲着儿子的目光说:我以塔尔寺金顶的名义起誓,小青驴肯定要卖掉,可我不想把小青驴卖到那么远的地方。
儿子气呼呼地接着说:那你想卖到近处,可是谁要,古浪村的人要吗?
嘎玛大叔说:这说不好,也许古浪村的人还真要呢!
儿子觉得嘎玛大叔是在耍赖,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老子,眼睛里都有了蔑视的意思。
嘎玛大叔和儿子正在争吵的时候,一个河北人和一个山东人看着他们牵了一头驴,便走了过来。
那个河北人拍拍驴的屁股,说:多好,一身的好肉!
那个山东人过来摸着驴的脊梁,说:这皮子可真光滑!
他们开始与嘎玛大叔谈价钱,儿子洋增扎西看着他们掏出来的钱,恨不得把小青驴从阿爸手里夺过来,马上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但嘎玛大叔却把缰绳抓的越发紧了,那只抱着驴脖子的手不断用着力,驴脸都贴到他脸上了。
就在这时候,小青驴摇晃着大脑袋,挣脱了嘎玛大叔的手,嗷嗷地叫了起来,那神情好像是它在卖它的主人,而不是主人要卖了它。
小青驴正在大声吼叫的时候,那个河北人和山东人却吵起来了。他们先是互相竞价,把这头驴的价钱越抬越高,洋增扎西站在中间,乐得合不拢嘴,他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动着,眼睛不断地在河北人和山东人的嘴上移动着。
河北人:我出五百!
洋增扎西马上把头转向山东人:他出了五百!
山东人:我出五百零五!
洋增扎西转头向河北人:他出五百零五!
河北人咬咬牙:我出五百一!
洋增扎西:他出了五百一!
山东人也咬咬牙:我出五百一十五!
洋增扎西:他出五百一十五!
……
就这样,当两个人把价钱抬到接近一千的时候,两个人忽然吵起来了。
河北人指着山东人的鼻子:你就知道扒驴皮,熬阿胶,你就是周扒皮!
山东人也不甘示弱,也把一只手指戳到了河北人的眼窝里:我扒皮咋拉,你连肉都吃了,还说驴肉比龙肉香呢!
洋增扎西的头依然拨浪鼓似的摇着,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半张着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
河北人和山东人沉湎在吵架的快乐之中,显得那样聚精会神,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庄重严肃。很明显,他们已经忘记了周身的一切。洋增扎西忽然大叫一声:你们吵什么呢?
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当他们意犹未尽地转过头来的时候,嘎玛大叔和小青驴早已经不在了。
嘎玛大叔牵着小青驴站在扎嘎天峻大山的经幡下,他对小青驴今天的行为佩服的无以复加,他看小青驴的眼神里,有赞许,有满意,更多的是意外。他这才弄明白小青驴的良苦用心。原来着家伙早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没什么用了,离开这个家是它必然的选择。但是它不想去河北、山东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就是去了那些地方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它装疯卖傻,摆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今天,当那两位买驴的走过来,让小青驴着实吓了一跳,它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怕在那两个人的怂恿下,洋增扎西不听嘎玛大叔的话,强硬地要把自己卖掉。正在它一筹莫展的时候,却又绝路逢生,那两个人的争吵,给它带来了机会,它乘机向主人暗传信号,它和它的主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出来,跑远了。
嘎玛大叔摸摸小青驴的耳朵,然后伸出大拇指来在小青驴眼前晃了晃,真心诚意地说:你真了不起!
小青驴摇着大脑袋,把脖子上的铃当摇得叮呤呤当啷啷的,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菜一碟。
嘎玛大叔看着小青驴,摸摸小青驴的耳朵,说:可是我还是要把你卖掉的,全村的驴都卖了,我不能留着你,再说,我还以塔尔寺金顶的名义发了誓的,发了誓就要做的到,这是你知道的。
小青驴再一次摇摇大脑袋,意思是说:无所谓,我也想换个环境呢。
小青驴的这句话让嘎玛大叔微微有些不快,但他没有把不快流露在脸上,他甚至还拍了拍小青驴的脊背,表示理解。
当嘎玛大叔再次牵着他的小青驴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变得理直气壮,气贯山河,他的脚步声也显得坚实有力。伴随着小青驴清脆的铃声,嘎玛大叔哼着歌儿推开了院门。
嘎玛大叔眼睛里躲躲闪闪的目光这会儿转移到了儿子的眼睛里。当儿子听到响动走出屋门的时候,嘎玛大叔就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了他。儿子侧着脸,目光闪烁不定。
嘎玛大叔直截了当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把小青驴卖给他们了吧?
儿子:你不是嫌那地方远吗?
嘎玛大叔摇摇头,他对儿子的反映如此迟钝感到不满,他说:那只是我那么一说,主要的原因今天我让他们自己说出来了,你听到了吧?
儿子无语。
嘎玛大叔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是我和小青驴一起让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儿子依然无语。
嘎玛大叔压低了声音,就像是说一件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一样说道:他们要扒驴皮,吃驴肉,你听明白了吧?
这一次儿子说话了,他说:可是你还是得把驴卖掉啊!
嘎玛大叔:这个你放心,我和小青驴都商量好了。
儿子看看正在得意地摇着尾巴的小青驴:卖到哪儿?古浪村吗?
嘎玛大叔:没准儿,可能就是古浪村。
小青驴听到古浪村的名字,忽然昂首叫了起来,叫声悠长而富有节奏。小青驴的叫声刚停下来,嘎玛大叔说:你看,小青驴都喜欢去古浪村呢!
说来也巧,古浪村真的就有人来买嘎玛大叔家的小青驴了。原来,这家人家的老人腿脚不便,却又喜欢到处转转,孝顺的儿子就决定给他买头驴,让他每天骑着驴在村子里转悠。
这笔生意很快就谈成了,卖驴的价钱虽然没有河北人和山东人给的好,但嘎玛大叔心里却觉得高兴,他对村里人说:至少我的小青驴不会被扒驴皮吃驴肉!
村里人听了只好尴尬地笑笑。
小青驴被古浪村的人牵走了,嘎玛大叔看着小青驴跟在那人后面摇着尾巴在叮呤呤当啷啷的铃声中走远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