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大叔不明白,他的儿子为啥就听不懂自己的话,今年就是过了两次年,儿子怎么就不记得了。
嘎玛大叔记得,今年第二次年是在夏天过的。那一天村里通了自来水。在嘎玛大叔的记忆里,那可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一天——先是那噼里啪啦响个没完的鞭炮声,接着是在鞭炮声中走来的几位婀娜多姿穿着以前西藏贵妇才会穿的锦缎“博拉”的姑娘,然后就是在姑娘们的围拢下走出的两个笑容可掬的人,一个瘦小,一个矮胖,说是县里来的书记和县长,却与嘎玛大叔想象中的县太爷的形象大相径庭,这让嘎玛大叔有些失望,他心里想,书记县长就是这么两个人啊,怎么就像是儿子买来的VCD里说相声的那两人啊。他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一种看相声演出一样的感觉,他咧着嘴看着那两个人的嘴,那两个人的相声表演也就开始了。
那瘦小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那矮胖的说:是啊,今天是个欢乐的节日。
那瘦小的说:就像过年一样。
那矮胖的说:这是我们今年第二次过年。
嘎玛大叔觉得他们的相声说得还不错,依然咧着嘴看着那两个人的嘴,觉得好笑之处,他还发出嗬嗬的笑声。让他扫兴的是,那些背着很大的帆布包,手里拿着照相机的人围拢着那两个人,挡住了嘎玛大叔的视线,他们把照相机不断举起来,让一枚小太阳忽然从照相机里跳出来,刺眼的白光在那两个人身上一闪一闪的,弄得那两个人不断眨着眼睛,不得不结束了相声表演。
在两个人的身后,那些穿着锦缎“博拉”的姑娘们手里捧着一条长长的红色绸缎站成了一排,其中两个姑娘手里还端着两张很大的盘子,盘子里各放了一把剪刀。嘎玛大叔通过目测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把那条绸缎平均地铰成三段,绝对可以给三个壮小伙作腰带。
嘎玛大叔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瘦小的书记和矮胖的县长果然拿起剪刀,把那条绸缎铰成了三段,但他们铰的很随意,两头的绸缎绝对比中间扎成了花的那一段要长得多,嘎玛大叔看着被剪断的绸缎就像凋谢的花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姑娘们手上的时候,心里感到很惋惜,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可惜了那条红绸缎,可惜了三条红腰带。唉……
可是还没等嘎玛大叔叹出第二口气,鞭炮声忽然再次炸响,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嘎玛大叔想起了他的小青驴,他想他的小青驴肯定受了惊,跑到村外去了。
嘎玛大叔不想让小青驴跑远,他决定不再看村子里的热闹了,他要把自己的小青驴找回来。
小青驴并没有跑远,嘎玛大叔在扎嘎天峻大山的遮挡下形成的巨大的阴影里找到了它。它愣愣地站在那里,眼望着山顶的阳光下飘荡的经幡,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嘎玛大叔即刻看出了小青驴的心思——每年过年,村里人就会祭拜扎嘎天峻大山,山顶上就会系上许多新的五颜六色的经幡。刚才村里那么热闹,燃放了那么多鞭炮,小青驴以为是过年了,所以就跑到这里来看看经幡,看有没有新系上的经幡。当它看到并没有新的经幡的时候,它有些纳闷儿,它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嘎玛大叔走过去,朝着小青驴笑笑,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村里人是在过年?
小青驴仰天长啸一声,表达着它的疑惑,它用嘎玛大叔才听得懂的语言说:是啊,你们不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有时候还下了雪的时候过年吗?现在可是绿草盈盈的夏天啊。
嘎玛大叔上前抓住小青驴头上的缰绳,笑着说:这不是过年,不过那个像相声演员一样的县太爷说了,是第二次过年。
小青驴点着它的大头,表示它明白了,它说:还是你们的第二次年热闹。
嘎玛大叔就这样与他的小青驴聊着天,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村里。
当嘎玛大叔牵着小青驴走进村子的时候,村里热闹的场面已经结束了。相声演员一样的书记和县长,还有那些穿着锦缎“博拉”的姑娘们,还有那些背着沉重的帆布包,拿着照相机的人们都不见了,他们的到来就有点从天而降的感觉,而他们的离去更是扑朔迷离,好像是一场突然消失的梦,随着眼睛的睁开,梦境中的故事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洒落在村口的鞭炮的碎屑和弥漫在空气里的隐约的火药味,就像是那场梦的尾巴,或者说是那场梦留下的气味一样。
嘎玛大叔赶着小毛驴往家里走去,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他有一些恍恍惚惚,但他还是记住了梦境里的一句话:这是我们今年第二次过年。
太阳高高地悬在半空中,以一种鸟瞰的角度看着嘎玛大叔和他的小青驴。太阳的表情很漠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对它来说,村里刚才的热闹场面好像不值一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但对嘎玛大叔和小青驴来说,村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热闹还是惊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嘎玛大叔牵着小青驴推开自家的院门,儿子洋增扎西穿着每年过年的时候才能穿的水獭皮镶边的羊羔皮袄,脖子上挂着珊瑚项链,兴高采烈地站在院子里。
儿子走到院子里突兀着的那根水管前,抓住水龙头开关,对嘎玛大叔说:阿爸你看!
儿子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哗啦啦一声,一股水流从水龙头里喷涌而出,让嘎玛大叔吃了一惊,小青驴更是惊愕,它猛拽着嘎玛大叔手里的缰绳,差一点窜出了院门。几天前,当它的驴厩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根铁管子的时候,它心里就有些发怵,好像是一把藏刀插在那儿,老觉得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没想到这是一根喷水的管子!
儿子看着喷涌而出的水,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他说:阿爸,你以后就不用驮水去了!
嘎玛大叔一时没明白,愣愣地看看儿子又看看你依然喷涌不止的水龙头,那哗啦啦的流水声让嘎玛大叔有一种恍若站在扎嘎天峻大山下的泉水边上的感觉,一股清凉的水气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儿子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碗,在水龙头上接了一碗水,顺手关了水龙头。戛然而止的水流声,让嘎玛大叔的思绪顷刻间又回到了自家的院落里。
儿子把满满一碗清亮的水端到嘎玛大叔面前,说:咱们村家家都通了自来水,以后就不用到山下去驮水了!以后你就可以在村子里悠闲地转转了。儿子说着,摸摸小青驴的耳朵,又说:以后小青驴也闲下来了!
这句话嘎玛大叔似乎一下就听懂了,他也摸了摸小青驴的耳朵,说:听见了没,以后你不用干活了!我以塔尔寺金顶的名义起誓!
小青驴摇摇脑袋,把它脖子上的铃当摇得叮呤呤当啷啷的,那意思是说,驮水这点活儿还算活儿吗,干不干活儿对它来说无所谓。
当时,小青驴没有意识到,它的主人嘎玛大叔也没意识到,儿子说的闲下来了根本不是嘎玛大叔理解的不用干活儿,小青驴直接失业了,也就是说,那根铁管子和它上面的水龙头抢了它的饭碗,它惟一的出路就是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