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杰大叔家的帐篷里,两个年长的妇女分别坐在阿姐赛措的两边,分别从两端开始为赛措辫起一根根小辫。赛措则用宽大的袖口蒙着脸,不断地抽噎着。赛措没有哥哥,次洛的阿爸就被邀请来,以新娘兄长的身份参加梳头仪式。阿爸站在阿姐赛措的身后,唱起了梳头歌:
小小的妹妹要出嫁,
出嫁的路上你慢慢走……
次洛是和阿爸一起来的,就要去一个陌生世界的兴奋让他一夜没有睡好,心里的那点悲伤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骑着自家的枣骝马,兴奋地站在送亲的队伍里,单等着梳头仪式结束后,和阿爸一起上路。当阿爸的歌声传出帐篷,听着那曲调婉转,韵味悲切的声音,早已忘记了的悲伤却又回到了次洛的心里,他撇撇嘴,那个让他不能理解的问题又开始在心头盘旋:“阿姐赛措为什么没嫁给阿吾达贝呢?”
没等次洛再想下去,送亲的人们已经在帐篷后的桑台上煨起了桑,袅袅桑烟中风马飘飞,领头的阿香念起了节奏明快的煨桑词,祭祀天地神灵,祈祷天下太平:
乔嗡吗吽——
在今天这吉祥的日子,
我召唤各方神圣,
我祈求龙祖龙孙,
愿能像我的手脚一样,
听我调遣安排,
愿能像我的影子一样,
紧随我的左右。
我召唤,
龙宝赛青大山(青海南山),
这父母般的神山,
愿您在我看不见时,
为我指明道路,
愿您在我不知时,
为我出谋划策。
我祈求,
赤秀加姆大湖(青海湖),
这父母般的圣湖,
愿您护佑老人们,
永远健康长寿,
愿您护佑年轻人,
永远身强力壮……
在滔滔不绝的煨桑词中,打扮一新的新娘让两位年长的妇女搀扶着走出帐篷,又被阿香们扶上了马背。送亲的阿香们出发了,他们骑着马簇拥着新娘,围着帐篷顺时针方向转了三圈。此刻,阿姐赛措的母亲似乎是想起了对即将离开自己的孩子的养育和操劳,从帐篷里大声呼唤起来:“赛措,请把幸福和欢乐都带走,请把吉祥和平安留给阿妈吧!”声音里充满了对女儿的关切和祝福。随行的阿香们随着新娘母亲的呼唤,不断替新娘回答着:“噢,啦索!”
送亲的队伍一路相送,迎亲的队伍一路迎接。日暮时分,送亲队伍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到了男方的村庄。次洛果然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仿佛一切都是被放大了一样,那些树木高大得仰起头来也看不到树冠,比起草原上最高的金露梅和沙柳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那一片片的庄稼地伸展在高大的树木之间,比起草原上用网围栏围起来没有让牛羊啃食的草山还要茂盛,还要翠绿。那一片片的房舍紧挨着堆积在一起,比起草原上三五里才有一家的帐篷显得是那样的热闹纷繁。
男方家就住在那一片挤挤挨挨的房舍里,平顶的黄泥小屋,被厚重的土墙围拢着,院子中心的小小花园里,种着一些庸常的花,绽放着一些或红或紫的花朵。婚礼的宴席就设在花园的四围,一排排的矮脚四方桌上摆放着大盘的手抓羊肉和油炸馍馍。婆家和娘家的人们分成两排,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婚礼开始了,次洛却无心去看婚礼上那些繁琐的礼仪,他迷上了立在房子一侧的木梯子:两根长长的大人的胳膊那样粗的木头,中间均匀地装上了横挡,扶着木头,踩着横档,就可以爬上屋顶。这是次洛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而更加吸引次洛的是,顺着梯子爬上屋顶之后,从屋顶上可以看到整个村庄里的一些事情。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下,他看到每家每户的大门前都堆着很高很大的麦秸草垛,就像是草原上每家每户门口堆着的牛粪堆;他看到许多女人蹲伏在村庄以外的田地里,半天一动不动,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有个小孩告诉他她们是在锄草,但他依然不明白;他看到那些鸡——次洛是从草原上四处可见的野鸡判断出那就是鸡的——虽然长着翅膀却不能飞起来,就像人一样迈着双腿,在村道上走来走去。最让他惊异的是他看到了猪!
次洛正在房顶上举目远望,忽然听到从院子里传来了唱酒曲的声音,声音非常耳熟,次洛一下就听出了那是阿吾达贝的声音,便急忙走到梯子前,准备下去看看,就看到有一头猪在梯子下面。这头猪一边用嘴拱着梯子,一边还抬头往房上看着。次洛从来没见过猪,不知道这个长得很丑又很凶的家伙是什么,心里有些害怕,便大声叫道:“给我挡一挡!”——在草原上,每当有人走近一家帐篷,就会这样大声呼唤帐篷主人,让主人把自家的狗看好,以免被狗咬。下面的人听到次洛的呼唤,都抬起头来看他,正在唱着酒曲的人正是阿吾达贝,他也暂时停住了歌声,朝着房上看着次洛,次洛看到阿吾达贝的眼睛红红的,身子有些趔趄,很明显,他已经喝多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的。
“你说什么?”有人问次洛。
“给我挡一挡!”次洛又说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猪。
大家明白了次洛的意思,都不由笑起来,有人便过来赶走了猪,边赶猪边对次洛说:“这不是狗,这是猪,猪不咬人的。”次洛听了说:“它比狗可怕多了!”人们又笑了起来。
次洛在人们的笑声中下了梯子,脚上的泥靴却被梯子上的一根铁钉刮出了一道口子。次洛的阿爸坐在参加婚礼的人群里,看到次洛忽然在梯子上打了一个趔趄,不由“啊呀”了一声,他立刻感到次洛脚上那双借来的泥靴有问题了。
婚礼上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插曲,气氛似乎一下热闹了许多,但次洛和次洛的阿爸却高兴不起来了——当次洛一脸胆怯地走到阿爸面前时,阿爸就看到他左脚泥靴的靴腰上赫然张开着一道口子,就像是一个扯开笑着的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次洛的阿爸虽然生气了,但又不好发作,就让次洛坐在自己身边哪儿都不要去。这时候,阿吾达贝又开始歌唱了,他醉得有点不能自已,这一次,他唱的不是一首酒曲,而是一首拉伊!
美丽的水晶晶花啊,
要盛开在查美河边,
狠心的冷霜啊,
却摧残了它的花朵。
多情的歌手达贝啊,
要迎娶心爱的姑娘,
狠心的父母啊,
却把她嫁到了远方!
婚礼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一声难以抑制的哭声却从新娘赛措的洞房里传出。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怒骂:“把这不知羞耻的家伙赶出去!”随着怒骂声,几个小伙就向阿吾达贝冲了过去,其中一人拿出马鞭,朝着阿吾达贝的脸狠狠抽了下去,一道血印即刻出现在达贝的脸上,那血印就像是一只蠕动着的蚯蚓,就那样显赫地趴在达贝的脸上。那几个人架着达贝走出了大门,次洛惊异地看着被架出大门的阿吾达贝,又看看身边的阿爸,阿爸脸上毫无表情。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