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叶庄明已经开始适应这种简单枯燥的监狱生活。劳动就把一切都填的满满的,尤其是白天,连个缝隙都没有,任是什么都插不进来。时间变得简单了便过得飞快。早晨起床的时候窗外还是黑的,在车间呆一天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又黑下来了,车间里却仍然是灯光雪亮,机器声依旧轰鸣着,就像这个白天就要一直这样下去了,无休无止的。他站在这机器丛林里也似乎满身还是力气,在身体里叮当作响,血液里也是滚烫的。但毕竟是要收工了,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身心早已疲惫的不能再疲惫了,一挨着床就像一堆摊开的柴,收拾不起来了。
在睡着前的几分钟里,心里恐惧的竟然是几个小时候后的起床。因为这恐惧,心里便加倍贪恋这睡前身心的懒散,竟有些舍不得睡着。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老大为他所做的一切,老大对他的体贴虽然仍令他心惊肉跳,但毕竟已经构不成威胁了。晚上有人帮他倒水,帮他提热水,帮他铺开被子,熄灯后帮他把脱下的衣服放好,还轻手轻脚地帮他掖好被角。他觉得自己真像一个被私藏在后宫的见不得人的女人。
可是,即使这样,在黑暗中,他仍是躲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好,无论好到哪个份,都让人觉得是邪恶的,变形的。明明是好,看着也不像好,连碰都不敢碰。似乎是树上的毒果,只是看着像个果子,颜色鲜艳异常,却万万吃不得。当他有时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老大为他所做的一切时,恍惚间觉得自己真成了老大的女人。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无耻,但他在这监狱的岁月里还是忍不住无耻地满足着。满足于这么多男人对他殷勤着,满足于没有受这些男人的苦。
但他也知道,老大对他这些好只不过是暂时性的,是一种成本的累加。就像一个男人在追一个女人时付出多少成本总会被他在日后拉出清单,或是得手或是失手,都免不了秋后算账。还有就是,付出了总是要索取回报的,他拿什么回报给他?让他真的和他谈恋爱,他也是做不到的,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他是想象不出来的,他和女人都还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怎么和男人谈。可是,他如果一直就这样单单享受他的好,却什么也不付出,恐怕也是长久不了的。老大对他恐怕也没有那么多耐心。到那时,他们又会怎么对他?老大一旦把他抛入这群男人里,他立刻就会被他们分尸的。他根本不敢想,在监狱里,一天很短,可是一天过去却像千年已过。
他觉得自己才刚刚睡着,哨声就响了,又该起床了。窗外还是黑的,看起来和睡觉前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早晨和前一个晚上天衣无缝地接上了。他夹在男人堆里,半睡半醒地洗了个脸就往车间走去。车间里灯亮着,机器已经开始转动,让人怀疑这是昨天还是今天,现在究竟是晚上还是早晨。最初的困意过去了,身体这才苏醒过来,像一只容器又蓄起了今天用的力气。车间里只剩下了流水线,不停地重复再重复,从传送带上留下来的银光闪闪的零件像刚打捞出来的鱼。还有就是身边这个做他师傅的男人对他有意无意的触摸。一天里,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碰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身体已经没什么知觉了,随他去。总不能告诉老大吧,那样等于承认,我就是老大的女人,你们谁也别碰我。
这天,叶庄明正在车床前操作机器的时候突然被狱警叫了出去。问他话的是队上的中队长,中队长问他,你以前是电工?他说是。中队长喜上眉梢,说,正缺个懂电的,这样吧,把你调到基建大队,以后不用去车间了,以后监狱的电路修理和维护就是你的事了。但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电可是不认人的,出点岔子,你在这呆的时间就更长了。中队长一说完,叶庄明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先不说当电工要比在车间里自由,单是可以从那个做他师傅的男人手里逃出来就够他高兴了。名义上,他是他的车间师傅,他跟着他学,就得不停地忍受他躲开狱警的眼睛偷偷摸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觉得自己的白天和晚上都被这些男人分割完了,他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长了这样一张脸。似乎哪个男人见了都爱,在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他被当做了女人。就这样,叶庄明离开车间做了基建大队的散兵游勇。他第一次爬上电线杆修理电路的时候,一低头看到了自己曾呆过的那个车间,心里竟有些温暖,就像那是自己呆过的一处巢,里面毕竟留着自己的蝉蜕。
但晚上终究还是要回宿舍的,还是要回去见那几个男人。尽管老大对他还是极尽体贴,但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这下面的摇摇欲坠了。一个男人追女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更何况是追一个男人。老大的意思显然是要他心甘情愿地和他好,不是被迫的,他显然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主动示示好,老大对他没有了耐心那就成了另一层面了。在那间小小的监狱护宿舍里,老大一旦把他抛在半路上,立刻会有其他男人闻着气味跟过来。五个男人,他对付得了吗?都是带着血腥气的男人,就是他们深夜把他杀掉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所以,一天晚上,到熄灯了,老大还坐在他的床边,他们两个人悄悄说着话,其他四个男人远远躲在另一个角落里,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趁着这熄灯的一刹那,叶庄明突然鼓足全身的力气做了个动作,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了老大的一只手里,就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含着一点羞涩,更多的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暗示,他把这暗示塞进老大手里的一瞬间,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寒而栗。他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无师自通地转换成了一个女人,好像这个女人其实就一直睡在他身体里的,只不过这个时候,突然苏醒了。
她从他的眼睛里向外看,他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分明也是她的,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暗示的效果收到了,老大的嘴唇在黑暗中向他的脸上压了下来,他带着自虐的残酷的快感闭着眼睛把脸迎了上去,痛,很痛,但是,越痛就越快乐,越快乐就越痛。他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像蛇一样昂起的头颅带着邪恶,还带着超出本能的可怕的机敏。
他知道这一切是可耻的,可是,比可耻更深的是恐惧,那恐惧比他的整个生命都要强悍,它们在他身上把他掏空,像饥饿和干渴一样将他掏空,榨干。
在他的床上,他和老大的身体像两把安稳的勺子扣在一起。他知道从此以后,只要在这间屋子里,就会有这个男人保护着他,因为他是他的女人。老大睡着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月光从铁窗里一缕一缕地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在这有月亮的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