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庄明抱着行李跟在狱警的后面。两个人要穿过一条很长很空旷的走廊。宿舍在走廊尽头。
走廊顶上是两排雪亮的灯,灯光惨白坚硬,在巨大的寂静中像凝固下来的岩石,从廊顶上狠狠向他们砸下来。叶庄明勉强跟在后面,走得有些摇摇欲坠。他们经过一扇宿舍的铁门,再经过一扇,厚重的铁门都紧紧闭着,像落在荒郊野外的石碑,因为太静,又因为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只觉得神秘而可怖。走廊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别的人影,叶庄明却觉得一路上有层目光粘在背上,潮湿的,溽热的,像融化的沥青,厚厚的一层。这目光像植物一样顽强地从铁门上的小窗户缝隙里长出来,拂到了他身上。寂静像热浪一样迎面向他们俩扑来,像是要把他们箍紧了,捆死了。
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狱警停了下来,掏出一大串明晃晃的钥匙,开了铁门,叶庄明深吸了一口气,踉跄着跟着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小宿舍,里面有三张高低床,屋里有五个男人的目光唰的一齐向他们罩了过来,像追光灯把他们截在了门口。狱警指了指那张空着的床,示意他过去。叶庄明有些微微的眩晕,五个男人的目光压在他身上,就像五个人的体重。他走过去刚把行李扔到床上,就听狱警转身出了宿舍,随手把门锁上了,他把他扔在了这个孤岛上。咔哒一声,整间屋子像掉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上上下下都是深不见底的黑夜,像在深海底,这宿舍便是海底的沉船。
叶庄明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些绝望的感觉,他向那已经关上的门伸出一只手去,像是要叫住狱警,可是,狱警的脚步声已经在走廊里越走越远了。走廊里越静,他心里的恐惧就越强烈,那团尖利的恐惧在他身体里迅速膨胀着,似乎要把他的身体戳穿了。
行李很薄,叶庄明铺好了行李,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其他五个男人或坐或站,却全都无声地看着他。这种注视很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一只巨大的手指一直戳到了他的胸前。他坐在床上,舌头和嘴唇都是干而燥的,牙齿粘在上面都下不来。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最起码应该制造出一点什么响声来对抗这种沉寂,就像在厚厚的金属墙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他好从那里逃出去。
这时,突然有一阵哨子声响彻夜空,随即就是突如其来的黑暗,像柜子一下盖住了,原来是监狱的熄灯号,到睡觉时间了。趁着这黑暗的掩护,叶庄明悄悄躺在了自己行李上,像是要把自己化到这黑暗里。这时候他才发现这宿舍里其实还是有一扇窗户的,只是很高,很小,从外面焊着结实的铁栏。从这窗户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整整齐齐切割下来的一块深蓝色的夜空。今晚竟有月亮,月是上弦,枯瘦的一弯,镶在铁栏窗里像一片凉凉的窗花。
这是叶庄明在监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来宿舍的路上,狱警突然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这长相不该来这种都是男人的地方。当时他没听明白,可是在狱警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明白了那句话的下面藏的是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明白让他感觉到了恐惧,但是,现在,在熄灯之后,这种恐惧却像点在他身体里的一盏灯,越来越明亮了,几乎要照彻他的整个身体。巨大的紧张把他吸在了床板上,像一页纸一样薄,他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但是,他还是听到了响声,任何一点响声在黑暗中都是纤毫毕现的。那是别人发出的。那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在他的床边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屋子里没有逃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他只能逃到这张床上,他感觉自己在那张床上正往下沉,似乎要沉到这床的核里去。可是,他还是被抓住了,一只男人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狱警那句话底下是什么意思了,他是在提醒他,你长得太秀气了,会被男人欺负的。虽然你自己也是男人。
那只手在他脸上游动的时候,他本能地不敢动,把自己的目光死死栓在那扇悬挂在墙上的窗户上,他真想从那里逃出去,高高的,陡峭的,似乎只有鸟才去得了。那只手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开始向下移动了,它试探着,带着黑暗的隐秘的快乐,一寸一寸地挪动,像只鹰在慢慢享受猎物的恐惧。绝望和恐惧在他身体里已经开始麻木了,钝钝的,像一柄木刀戳在他身体里。他开始头晕恶心,想翻江倒海地呕吐,他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艘开往陌生地的轮船上,只是恐惧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抬起手,本能地想把身上那只手拦住,但是,他被身边突然长出来的另一双手死死按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这么多男人在黑暗中站在了他的身边,像凭空长出来的,围着他,用手和目光捆住了他。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哭出了声,但随后,他的嘴也被一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哭声也被他们吞掉了。现在,他全身只剩了眼睛还是活的。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黑影走了过来,这个影子在黑暗中有一种奇怪的铁一般的严肃。他一走过来,所有的男人就都停下了,他们默默地把蛛丝一样的手从他身上抽了回去,在黑暗中默默离开了。这最后一个黑影在他床前站了一会,然后,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