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武坐在一棵歪脖树上,指给我看。
那棵歪脖树枯死了,散发出好闻的朽木的味道。沙武说,他们在拍电影,你瞧,他们离我们好近。
我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沙武又说,老东西说只有三十丈,我看更深些。我拽着枯树的枝干往下探头。篝火里的木柴毕剥毕剥响,我忙把身子拉回来,站在沙武的旁边。
沙武问我是不是去了他家,有没有见到老东西。我说去了也见了,但我没说他爹让我做他家媳妇的事,小看人。沙武常常一脸煤灰,我才不做他的媳妇,我只是盯着篝火,看火苗摇曳。我要见明星,就在那个山坞里,他们扎了营。
他就在我们脚下不远处。
我说我要见他,我要跟他合影。沙武说他没你说得那么酷。我说他比我说的还酷。沙武说要见他需要付出很多努力,问我愿意吗。我说哪怕付出更大的代价,就像他歌里唱的那样,为了你,不惜一切代价。沙武说他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见到他。
沙武往篝火里加柴。我求沙武,我的双手拽着他的胳膊,像拽着爸爸的胳膊。他的胳膊跟火苗一起晃悠。沙武说除非。
我说除非什么都行。
沙武说让我看看你的那个。我问哪个。他说裤裆里的那个。
我慌忙抽回我的两只手,说不行。火苗都要扑到他的脸上了,红通通的一片。沙武说不行就算了。他站起来,冲着拗口大力地叫了两声。引得一阵又一阵的狗叫。沙武真是不要脸。他让我脱裤子。妈妈说,那是女人最珍贵的,拴着一条坚固的锁链。
我像沙武一样坐在歪脖树上。月亮飘起来,弯弯的像条挣扎的鱼。
我说我脱。我解开腰带。沙武说,夜里什么都看不到。他要在白天看。沙武真是不要脸。我说行。我要在太阳底下看看你那张脸。我问沙武,你没看过老女人的那个吗。沙武反问我,你去理发店找过我。我说是。他又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开洋腔的男人。我说老女人在给他刮脸。
沙武说,我早晚割了他的那个。他又冲着拗口叫了两声,引得一阵又一阵的狗叫。狗叫停了,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沙武笑了,他笑的时候很好看。他伸出两只手在我胸前挠了挠,说见过这个。
我们从后山上走下来。沙武在回来的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在理发店门口分了手,他终于说了一句,明天中午一点后山见。他又警告我,我要不去就永远别想见他。我说我一定去。理发店旁边小店的灯已经灭了,只有一扇闪着冷光的窗户。理发店里的灯却依然亮着,几个人影被照了出来,落在街上。
我见沙武迎头走了进去。
我一想起明星会在我面前说话,我就跳了起来。像一只蛤蟆。快到院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爸爸。他没有看到我。一个女人呆在他的旁边,正要走进我家的院门,被他拦住了。我躲在一面墙后面,伸出半个头盯着他们。爸爸亲了一下那女人的额头,又拉一下她的手。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好长好长。吱扭一声,爸爸关上了铁门,只剩那个女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离门而去。
爸爸亲了那女人的额头,动作多么优雅。沙武是粗俗的,他比不上爸爸。要是他,我想会一口亲上我的嘴巴。沙武是个不要脸的人。爸爸将那女人拦在门外,一定是为了我。那我也要为了爸爸,假装不知道。
妈妈为什么要离开爸爸。
那时候,后山上还有煤。一卡车又一卡车的煤从我家院门口路过。沙武和我就会窜出来,捡一箩筐的煤块。我捡一箩筐的时间里,他能捡两箩筐。那时候,沙武的个头还没我高,喜欢跟着我,帮我捡煤块。我们埋头捡着,捡呀捡呀,街东的孩子突然冲出来说,傻妞你妈养野汉了。你妈养野汉了,就在街西的每个角落开始回荡,像他们唱的童谣。沙武说,养野汉就是你妈跟别的男人睡了觉。接着沙武就贴向我,一前一后地顶着我的小肚子,说,就这样,就这样。妈妈自此成了坏人,我就不愿跟她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喜欢上一个叫铁墨的男人。沙武说曾经见过他们俩人亲嘴。
铁墨是一个运煤的卡车司机,在我跟沙武眼里,他是个神秘的人。每天下午,他跟他的卡车就从我们院门缓缓驶过,又常常把脑袋探出来,奇怪地看我一眼。有一天,妈妈搬了出去。我问为什么,爸爸说,我们离了婚。妈妈就那样离开了我们的家。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镇子也是自从那一天开始慢慢萧条的。关了一家酒馆,又关了一家,街对面的商店也开不下去了。街上落满了烧不着的煤块,爸爸说那是煤堆里的黑石头,照不出人影儿。月月年年,就那样被人踢来踢去,也没人打扫,成了黑色的垃圾,硌人的脚。后山里挖不出煤来了,铁墨也休想再拉煤了。从那以后他和他的卡车就消失了。头两天还听沙武说,他现在成了客车司机,把我们镇子上的人拉到城里,又把城里的人给拉回来。
我推开我家院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了铁墨和他的卡车。他就那样探出脑袋奇怪地看我一眼。
我见到了爸爸,妈妈已经走了。妈妈每个星期都会回家看我一次,她已经走了。我的衣服全挂在那了,还滴着水珠。只要衣服挂在那,妈妈就会不在了。我向爸爸说,他来了。爸爸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想妈妈说我是傻孩子。爸爸说他来拍一个关于矿工的电影,他就演一个最终会死在煤矿里的矿工。我一听,心就跳到嗓子眼了,喘气都费劲。我说我要见他。他说了一句傻孩子。又问我,吃药了吗。我说我再也不想吃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那绿色的药丸了。
我都吃了好几年了,可别人还是喊我傻妞。
我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对着镜子说起了话。我说普通话,像电视里的人那样。镜子旁边的他真是酷极了。我说着看着就困了,躺在床上一合眼就梦到了他。只有他和我,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的小手抓得生疼,抓了一下又一下,我就醒了。
太阳照在那台录放机上了,录放机因此闪着金光。我就那样听了一上午他唱的歌。对着窗户看了一眼云天,发现天蓝了,云白了。爸爸曾经说,挖煤的来了,我们的天就灰了。我说,挖煤的走了,我们的天还是不蓝。我冲出我的房间,向爸爸说,看天多蓝,云多白,都是因为他来了。爸爸笑,那样笑,好像你说什么他都会笑的样子。我很讨厌他那样笑,扭头关了门。
沙武在那边吹口哨了,我听到了他的口哨声,像鸽子叫。他在等我上山。上了山就脱我的裤子。
沙武是个不要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