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从南门进的白水城,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一边走一边喊,一!一、二、一!汤师长骑着高头大马,人黑马黑,像一座铁塔,昂然移动在队伍正中,队伍后面,是三顶轿子,里面各装有一个姨太太。护着轿子的是一位白脸长身的青年军官,他叫北贡,是卫队连长,东北人,大学生,因为不肯做满洲国人,又劈杀了两个日本兵,只好一路跑到南边来了。
我们事先在城里各要紧地方贴了标语,比如“热烈欢迎杰出青年汤龙图!”、“坚决拥护一代将星汤师长!”等等。为了让气氛更热烈,我们把标语写在红纸上。可是,不见一个人影,我们的标语只好像牡丹一般盛开在日光里,风一吹,羞得直想闪上天去。按理说不管来了什么军队,都会有人组织老百姓竖立在街道两旁,头顶一些吃的喝的——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规矩。
街上安静极了,在口号“一、二、一!”的间隔中,不时响起汤师长的马蹄声,得,得得。五月底了,连蝉叫都没有!我们的脸不由得火烧火燎起来。
白水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为地势,争的是土地肥腴交通便利,工商业发达,冷了脸一刺刀戳门板上,银元、米面、鸡鸭就自己晃到面前来,鸡鸭还是褪了毛的,不亦快哉。
大兵一走,不出几个月,白水又会缓过气来。最惨的是闹长毛那一段,断垣残壁,尸体叠尸体,满城的绿头苍蝇,但是,三两年一过,商铺、烟馆、妓院一样的精气神,连斗鸡也铆足了劲把同类往死里啄。
可三年前来了一批兵,腿杆子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漫山遍野淹过来,住了好几夜,看电影。他们很文明,不骂人,只是端着枪站在你门口,子弹上膛,刺刀蓝晃晃地端详着你的胸口。他们走的时候,扛走了五六百箩筐的袁大头,连雨具厂的雨靴雨衣也挑了个精光,他们一路走一路说,嘿哟、嘿哟、嘿哟。白水一下失了元神,白天街上的行人垂头丧气,工厂的门歪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连斗鸡都不想相咬,入了夜,一片死黑,鬼也不敢出门,整座城静悄悄,只有虫叫,没有人声。不过命案倒是出了一些,几乎一天一起,有个警察甚至被倒栽在粪坑里,裤裆豁然,身上衣物不少一件,就是丢了钱包,还有枪。
汤师长说,末叔,这样下去不行!说这话时天刚透亮,日光还没斜入天井来,我们正坐在知府衙门里泡着功夫茶,汤师长望着天井上空慢慢挪动的那朵云,我望他的胸口,他的胸口别了好几枚军功章,他一挺胸,军功章就精神起来。汤师长一拳捶在大腿上:必须有所动作!
汤师长是我的大侄子,我是他最小的叔叔。我今年虚岁17,汤师长大我15岁。他是个师长,加强师的师长,委员长曾亲切接见过他,除了握手,委员长还拥着他拍了好几下后背,说:后生可畏,青年楷模!
我老爸喜欢娶姨太太,60岁了还讨了第七房姨太太也就是我的妈。汤师长也喜欢。我爸说过,当年他最大的失误在于教育,没能教育好他的第二代接班人——原名汤鸿渐的汤师长。作为前清举人兼本族族长,我老爸在姨太太们面前展现自己的玉树临风时压根就没注意到当年的汤师长已不知不觉长成了一匹黑豹子。
当汤鸿渐与大眼媚衣衫不整地被推到我老爸面前时,我老爸揉了半天眼睛,总算醒过神来:“沉塘!”他亲手把汤鸿渐捆成了一粒粽子。
我们村有又厚又高的寨墙,有十个成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榕树,还有全白水最大的文庙。文庙里面供着文昌帝君孔夫子,孔夫子整天黑着脸。文庙前面是口大池塘,半月形,就叫半月塘。半月塘塘面宽大,能把半边的天吞进去,塘水深,阳光照进去,黑漆漆一片,见不到底,倒是满池塘的红鲤鱼,身长体肥,不时地跃到水面上来,惊得阳光在水上烫了脚似的乱跳——这鲤鱼在白水地面非常有名,过年的时候有钱人家在自家祭祖的桌上摆上一条,很长面子。
大眼媚是保长的大儿媳,保长的大儿子结婚前就病死了。
汤鸿渐当晚三更天就不见了,蜕下了一地的麻绳。他还顺手捶了看守他的呆毛后脑一拳,如今,呆毛走路还高一脚低一脚。
当大眼媚被推下船去时,半月塘的水面打了个激灵,哗,红了,全是鲤鱼。女人们走到塘边去,排着队,一人往塘里吐了一口浓痰,呸、呸、呸!
五年后,鸿渐带着一团的人马罩住保长的家,保长一见满天星斗一般的枪嘴巴,脸一下子歪了,口水挂到脚面来。鸿渐摸出一方水红手帕,上面绣着一对水鸟儿,色彩斑斓。鸿渐说,这就是大眼媚。保长为手帕举行了一场本村活人见过的最大的葬礼,纸钱把整座山都撒黄了。作为孝男,保长哭得那个惨哪!
鸿渐掉转马头就走,再也没有回来。大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汤鸿渐早就不见了,就像一只掠过云朵的大鸟,连爪印也不肯留下,骑在马上的是汤龙图,著名军校毕业生,青年军官楷模,背影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