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信仰?家丽不服气,二十年来,家丽的信仰就是欧奋强,就是如何照顾好欧奋强的胃。
不过最近家丽的信仰略有些动摇,她对自己二十年来的作为产生了怀疑。
都是因为同学会。
当时欧奋强正在山洞里参禅,他们大学同学举行了毕业二十周年大聚会。除了欧奋强和五位前留学生现外籍华人或爱国华侨,还有另外两个同学没到。那两个同学情有可原,因为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一个肝癌一个车祸。外籍华人和爱国华侨们都发来了电子邮件,充分表达了爱国爱乡之情,并且深情地祝福了各位老同学。
女同学们都记挂着欧奋强,一个一个过来问,帅哥呢,我们的帅哥呢。家丽也不知道欧奋强在哪里,只好随口说,出差了,出差了。有个胖得像地球仪的女同学吊着小嗓说,小气!又不跟你抢,给他打个电话,我们听听他的声音总可以吧,别磨蹭了,给他打个电话。该女同学眉毛画得眼镜腿似的。家丽说,不好吧,他在开重要会议呢,等等再打吧。
她说了假话,喉头发干,面前正好放着雪碧,她打小喜欢甜饮,忍不住多喝了两杯。但她的膀胱不喜欢甜饮,所以不一会她不得不起身上了一趟厕所。
在洗手间里,她又摸出手机给欧奋强打了一个电话,只是,仍然“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家丽火气有点上来了,咬了几下下唇。
回到座位上,刚把面前的碗筷摆放好,突然感觉两腮帮子有些发烫,原来,对面的高常青正盯着自己,两眼直愣愣的。手脚不由得有些不自然,多了一些动作――她摸摸自己的脸,拨了又拨掉到额前的长发,卷起眉头抖抖肩膀甩甩小臂,想把他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甩掉。不想被粘得更紧,高常青的眼睛甚至放出光来,在旁人敬酒的时候,脸冲着人家,可眼睛还是攀过手臂咬在她的脸上。家丽下意识地把胸口的扣子捏紧了。
心噗噗跳,脸热得狠,空气甜丝丝的。1988年春天,欧奋强站在她面前邀她看《红高粱》时,正是这种感觉。家丽把头扭向窗外,窗外天阴地湿,木芙蓉开得癫子似的。
高常青大学时和欧奋强同桌,那时他瘦出筋来,眉发稀黄,身子上长下短,项上一张小脸,略略三角,衣裳总是前短后长身上没有一块布是合适的,在欧奋强身边,就像一株没长开的狗尾巴草。他从不敢正面看着家丽的眼睛,有时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可家丽一抬头他马上把眼睛抡到边上去,触电似的,脸红得像汤锅里的虾米。在家丽印象里,他瘦弱得做梦拿刀杀人人家都不怕他。二十年不见,他竟然养出了一盘国字大脸,粗眉如剑,头发乌黑锃亮胸腹饱满,全身一水名牌,坐在那里明显比旁人高出一头,一下显出身子上长下短的妙处来。他虽然面带微笑,但气势藏掖不住,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他身旁那几位同学明显处置不好自己的手脚。没人叫他高常青,都叫:“高厅长!高厅长!”大家都说高厅长是个儒官,气质非同寻常和诸葛孔明差不多,和他说话时大家自然而然就塌了腰仰了下巴,仿佛他是一尊妙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家丽差点没认出他来。
家丽忍不住在心里把欧奋强的形象叠在他的身上。她发现欧奋强的光头竟然一点光泽也没有。家丽一直对自己的眼光充满自信,这时,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
二十年过去了,因为有坚硬的重点大学文凭护身,同学们大都事业有成,成了各自单位的明星人物,整个大厅里星光熠熠,一个个同学在大厅里举着酒杯游来游去,仿佛一群兴奋莫名的萤火虫。可高常青是月亮,十五的月亮,你就是亮度最大的太白金星,也得自然地表现出足够的谦卑。他的光亮充满整个大厅,甚至差点把家丽的心添满了。
后来他们谈了几句话,不痛不痒。家丽端起雪碧向高常青问候了他的妻子。高常青的妻子是家丽小学同学,长得不太好,可人家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北方话讲得很好,经常站在台子上讲一些调子比较激昂的话。高常青却没有问起欧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