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英要嫁人了,榴莲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得像一只没头苍蝇。她的右耳边上簪了朵纸绢花,水红色的,她今天是媒人。她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她说得最多的是“早生贵子。”说得月英的脸红得像身上的大红棉袄。
院子里都是人,动静很大。除了潮州一家大大小小和榴莲,还有榴莲的孙子大志、村支书许地瓜、生产队长螃蜞,还有,还有一个小白脸。
我一眼就喜欢上小白脸了,小白脸瘦瘦高高的,眼睛不大,牙齿整整齐齐,又白又亮,低着头不住地抓自己的衣角。他穿的是一件绿军装,领子扣到了嗓门眼。
许地瓜明显比潮州激动,他也穿一件绿军装,不过,大敞着怀。他扯着大嗓门嘎嘎呱呱地喊这个招呼那个,甚至,还史无前例地掏出了埋在胸口里的大前门,丢了潮州一根,榴莲一根,小白脸一根。螃蜞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接着,于是就把双手停在面门前,托着两大坨的空气。小白脸将手里的烟递给了螃蜞,螃蜞抖着手摸出一盒火柴,嚓嚓嚓嚓嚓,点着了,蹲在猪圈边上死劲吸起来。他吸得太猛了,脸都呛青了,咳,咳,咳咳咳,半天,咳出一大块老痰来,绿幽幽的。
许地瓜看都没看螃蜞一眼,他在潮州家门前挂起一串比他身子还长的大鞭炮,吸亮了大前门就点。嗤——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吓得潮州家那头阉猪吃了刀子般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
这时,排风打草垛里钻了出来,一边迈八字步一边大叫:“个个大!个个大!”吕布一见,急吼吼地撵上去,一脚就把排风踩趴下了,勾起屁股往排风身子里不管不顾地使劲。排风却不在乎,好像身上发生的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它抬头凝望着月英那团红扑扑的脸,神情有点恍忽,小圆眼睛里都是水,闪了又闪。月英不好意思了,扬起手将刚要塞入嘴里的花生米丢了过来。许地瓜刚好看见了,赶紧低下头贴着月英的耳朵眼说了句什么。月英不理他,别过脸瞅着小白脸,微微地笑了。小白脸的脸大红起来,眼睛亮了,两片薄嘴唇忍不住咧开了,笑出一口大白牙。
许地瓜不乐意了,大踏步犁过来,一脚朝吕布飞去。吕布是什么身手啊!长腿一蹬,“呼”,描出一道肉色的弧线,飘到了苦楝树顶。它在高音喇叭上站稳了,挺起胸涨红着脸,由于私生活横遭粗暴干涉引发的满腔郁闷如山洪一般爆发了:“喔喔喔——”
肆无忌惮的怒吼啊!
许地瓜右脚的军用鞋就踩在吕布的左脚下。许地瓜一脚撩了个空,右脚趾全部从破袜里探出脸来。
院子里的人都笑翻了,连脸色比苦瓜还苦的潮州也呵呵呵乐了,月英满脸是水,抠住小白脸的俩肩膀,笑得跟哭似的:啊,啊,妈啊。
许地瓜看到了自己的五个右脚趾,更不乐意了,脖子粗大起来,又抬起左脚要踢杨排风,不想一低头却发现我在排风的身后竖成了一根石头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赶忙收住脚,眉毛嘴角笑作一撮,两只手在胸前左左右右地摸了一通,掏出一支烟来:来来来老三,抽烟,抽烟,大前门,好烟……
奇怪,怎么全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就是老三?!
傍晚,榴莲接过大前门,划着了,狠狠地吸上一口,憋了半天,嘶——,一股浓烟喷出来:你也叫他小白脸?小白脸的爷爷是地主,小白脸的爹老早就死了,他大哥有点神经兮兮,没结婚,他二哥倒是结了,不过找的是个寡妇,大他十八岁,还倒插门,小白脸运气好,娶了月英,月英虽然大肚子,毕竟还是个闺女,月英要不是大肚子,倒和小白脸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好冤家……
榴莲说,其实她不是媒人,许支书才是真正的媒人。
我不解,口气有些生硬:许地瓜干吗要这样呢?!
榴莲愣了一下,她歪过头望了一眼潮州家的门。潮州家的门紧闭着,门槛上卧着一只灰老鼠,头昂着,不冷不热地瞅着我们俩,以及在我们身后远远地撑成一枚感叹号的吕布。那老鼠的尾巴长得有些离奇,一直耷拉到台阶下的鞭炮碎屑堆里。
榴莲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我家有《红楼梦》,看不看?”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吕布抱走了。临走前他抱着吕布在潮州他们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可是,一只猫也没探出头来。爸爸摇摇头,回身就走,一路不回头。稻子青青,爸爸个子高,走在稻田里,比刚起床的日头还高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