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大热了,爸爸的心情越来越好,有一天,一边走路一边还哼起了歌,不过他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仔细一听,咦,他哼的好像是“马儿啊你慢些跑……”慢些还叫跑?于是我就笑。妈妈也笑了,她说,瞧把你高兴的,还不知要等多久呢!爸爸不说话,他掏出一张报纸来,展开了,是人民日报,那上面不知是谁用红笔划了许多杠杠,杠杠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是胡耀邦,另一个叫邓小平。妈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突然伸出双手扳住爸爸的头使劲左右摇,把爸爸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妈妈嘴里连连说,好,好啊。爸妈也真是的,总不把我放在眼里,要摇脑袋也该先叫我转过身去才合适嘛!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把马超和黄忠抱走了,送人,因为那两户人家的公鸡不是丢了就是死了。第三天,他把十三妹和梁红玉装在一只竹笼里,他说,是时候了,该把鸡给四眼兄了。他提起竹笼刚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着又踅了回来。他放下竹笼,蹲下身来“啯啯啯啯”唤了几声。关羽、张飞和赵云以为爸爸要喂它们谷子吃,噼哩啪啦围了过来。爸爸看看这只,又摸摸那只,抬起脸望望小龙他们家的门,摇了摇头。他卷了一支大炮筒,划着了眯起眼睛抽,抽得满头冒青烟。抽完了他点点头,伸手把张飞抱起来,朝小龙家走去。
潮州接过张飞时,嗓子颤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了?”
爸爸说:“也许吧,也许。说不定还得等上几年呢!”
我原以为潮州要说的是“谢谢”哪!奇怪,那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说“谢谢”!
太阳贴到西边的山背时爸爸才回到家,两只眼睛红红的,像进了细砂子。
四眼死了,四眼兄死了。爸爸嘴唇抖个不停。
死了?都熬了二十几年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妈妈不信。她大概是有些担心,伸出右手搭在爸爸的肩上。
——那些日子和以往有些不同,人们忽然之间就开始有了一些朋友,亲戚的数目也略有增加。于是不少人坐不住了,有机会就到处走动,走得空气流转起来,不像往年那样一撩就一身汗。
四眼伯也到城里找朋友。知道自己又有希望回南京教人造飞机,更要紧的是还可能见到四眼阿姨和儿子了,激动,按捺不住,喝了酒。回来时没钱搭车,只好拖起两条瘦腿走。走到村口小木桥上时已是下半夜,月亮正托着腮帮子在天上晃来晃去,一副没心肝的样。他伸长了脖子往桥下望,想看看桥下是否也有一饼同样没心肝的月亮,不想手脚一舞,人就飘入了水里,不见了。水面只是晃了两下,连月亮都没惊动。
爸爸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坟,新崭崭的比馒头略大一点,上头一棵草也没有,坟前戳一小木片,上写汉字三个:“陈四眼”。爸爸到边上挖来一丛野杜鹃,种在他的坟上。爸爸说,四眼兄就喜欢斗鸡和杜鹃,经常望着这两样东西魂飞到天外去。
——四眼伯家的阿姨叫杜鹃,四眼伯的院子里种的都是野杜鹃,每年清明一过,他的破草房就漂在一片杜鹃花里,颤悠悠的。四眼伯以前造的是战斗机,四眼伯经常说,战斗机要是像斗鸡一样灵活有多好!闪转腾挪,收放自如,一击致命,百发百中。四眼伯的斗鸡方圆百里无敌手……
爸爸在坟前把竹笼打开了,十三妹和梁红玉欢天喜地的跑了出来。坟后边是一大片新长成的松林,不少毛毛虫正把自己悬在风里上上下下。十三妹跟梁红玉一看,飞扑过去,一会儿,踪影全无,只有满意的咯咯声远远地散过来那么一两下,响一声,风就抽一下。
爸爸说,四眼兄直得像一根竹子。竹子有什么好,大风一刮,脖子“喀啪”就折了。为什么不说四眼伯直得像青松?“青松挺且直”,还可以锯开了做棺材板,像四眼伯那样死了就卷一破草席,多没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