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个孤独的斗士,举起了法律的长矛。我把街道办事处告上了法庭。得知消息后,王主任把我喊去谈了一次话。
当时十点来钟,街道办事处飘荡着广播体操的旋律,工作人员集合在院子里,敷衍了事地做着锻炼。王主任,这个像男人一样干练的女人,在她的办公室里一边做体操,一边和我谈话。这是她的特权。
她对我的执拗表示不理解,小曲啊小曲,你闹什么?搬就搬了嘛,换个地方一样做生意,会死人吗?
她当然不理解我,如果我也像她一样,有个能在办公室里做广播体操的工作干,我也不会这么拗。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有些一根筋。我并不是一个难缠的家伙,永远只能仰视光芒四射的“钉子户”。但是现在,在王主任的眼里,我的形状却可疑起来,仿佛初具了“钉子”的形状。在她看来,这样很可笑,在我看来,这却是悲哀。她永远不会理解,一个完全自食其力,把自己的明天和今天牢牢挂起勾来的人,会多么珍视自己现有的一切,当生活突然卡地一声时,会做出多么忘我的挣扎。当然,搬就搬了,又不会死人,可换个地方一样做生意,说得太轻松了!有本事她换个地方试试,看还能不能在办公室里做她的广播体操,我敢打赌,现在把她赶到院子里去跳,她都会不适应。
我说我并不想闹,我打拼了十几年,刚刚稳定下来,如果不是在科技街上,我根本不会去做这个生意,如今要我换地方,等于是要我的命,我太了解这一行了,分散去做,只能坐以等毙。
王主任说,怎么会,去科技广场啊,那里都是做这种生意的。
我说,科技广场?你知道那里一年的租金是多少?说出来会吓死人的!
王主任说,别人怎么没被吓死?
我赌气说,我胆子小!别人?别人是什么人?别人的腰都比我粗,买卖都比我大,别人租得起!
王主任一边做着跳跃运动,一边气喘吁吁地笑着说,噢,我知道了,你的腰有问题,比较细!然后她开始做整理运动了,甩着手对我说,这样吧,我做主了,再给你加一万!
我考虑都没有考虑,脱口而出,不干!她以为这是做什么?在市场里卖菜?她是在和我的明天做交易,我的明天不容讨价还价!
王主任失望了,手一挥说,你告去吧——
这时候广播体操的旋律也戛然而止。我感觉她把我叫来,就是为了配合她做这套体操的。
我的律师姓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我之所以选择他,是觉得老头比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没料到,黄老头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律师。那天我去律师楼交代理费,正好和他们碰在一起。曲兆禄正蘸着唾沫数钱,一眼看到我,就胡乱把钱塞进口袋里。我实在是讨厌他的这副样子。
曲兆福当年口吐白沫,还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禄,却是邯郸学步,他第一次发作,就是那次与体工队员的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来的,因为,之前我也被那么摔过。抛开动机不讲,我觉得这种方式猥琐,可耻,是一种伎俩。曲兆禄却尝到了甜头,他把这种伎俩发挥到了极致,频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数大大赶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样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动作——把触手可得的泥土塞进嘴里,和着白沫涂得一脸污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码。和他比起来,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显得正当了,不过是为了一个包子,一件棉衣,顶多为一次不及格的成绩。而他,却把这个伎俩用来行恶。他偷邻居女人的内裤,被发现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绝,追上门去,倒也!他开录像馆,放三级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开始了吃土……他们让我为那个家深感耻辱。他们一次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好像把我们家的老底得意洋洋地亮出来,这当然令我周身冰凉,羞愧难挡。他们用尊严做牌,打来打去,以此牟取和诓骗生活,被生活暂时豁免,我的生活却因此倍感绝望。他们逃避了的,都变本加厉地被我背负起来。他们太丢人了,毫无廉耻,不惜让整个家庭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么好?又不是口吐莲花!
当然,曲兆禄心理阴暗,应该归咎于我的父母。他是这个家的老二,他不是一个女孩,就成为了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暇疵,并且成为了下一次生育的导火索。他和我一样,都是父母眼里多余的人。我的父母爱憎分明,厚此薄彼,直接就把我们养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这样一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阴暗,难免步曲兆禄的后尘?所幸,我及早从那个家逃了出来,用自己的双手,正面与生活去搏斗了。
曲兆禄搞清楚了我的来意,才把钱重新掏了出来。他又数了一遍,交给黄老头,同时向我声明,这是他和曲兆福的钱。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们现在去牟取的利益,与我无关。我懒得理他,把我的钱也如数交给黄老头。
黄老头乐了,他嘿嘿笑着说,这么巧这么巧啊,我早该想到了,福禄寿禧,福禄寿禧……
我用手敲一下他的桌子,我不爱听这种腔调。黄老头笑痛了我的神经,他把我们相提并论,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嘲讽。我不想多和他们纠缠,抬腿就走。
曲兆福却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说,老三,你现在签字还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做原告吧。我听出来了,他把“原告”两个字咬得特别狠,分明是把那当成了一种光荣的身份。
曲兆禄却在身后叫,你别拉他你别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头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灾乐祸的模样。我讨厌这种幸灾乐祸,一瞬间动了念头。我是个大老板吗?当然不是,我也正在挣扎。那么我也应当争取自己应得的权益,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就这么去做了,回到黄老头身边,又交了次钱,并且,在一张法律文书的上面,紧随曲兆福和曲兆禄之后,签上了曲兆寿。这样,福禄寿禧,我们家的四个孩子,在那张纸上团聚了,好像当年,我在学校填亲属关系表一样。签名的时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调的模样,心头不禁一颤。正如小鸽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让我对自己的行为耿耿于怀,从律师楼出来,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禄,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加大油门,冲上车水马龙的大街。阳光真是明媚,它太明媚了,和我的心情两相映照,都显得过分了。
科技街已经呈现出残垣断壁的模样。推土机,挖掘机,卡!卡!卡!效率惊人,尘土飞扬。我的小店,已经有了孤岛的雏形。小鸽还坚持在店里,这其实已经没意义了,她现在接待的不是顾客,是尘土。柜台上很快就会落上一层灰,小鸽就不厌其烦地用抹布擦。她擦什么擦啊,生活能被擦出一尘不染吗?我闷头进去,爬在电脑上上网。我现在特别关注重庆那个“钉子户”的命运,觉得我们休戚与共,我也许能从他的斗争中获得些宝贵的经验。我看到,那位肌肉发达的男主人挥舞起了一面红旗,正当我热血沸腾之际,砰地一声,电脑就黑了。显然,是断电了,我早该想到,接下来还会怎样?我也去挥舞一面红旗?不,我没有那样的魄力,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在生活这口大锅里熬到了三十多岁,基本上已经非常稀松了。
小鸽小心翼翼地问我律师的情况,他怎么说,有没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鸽对我总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觉得小鸽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层小心翼翼,就像钻石蒙上了灰一样地不能令人释怀。我的心一下子软到了极点,冲动地说,小鸽我们不要这店了,拿上钱,买一台车,开着去周游全国!我以为小鸽会惊喜,但是她没有。她很理智,她这么漂亮却这么理智,简直是我的罪过。
小鸽皱着眉头说,你疯了,周游全国?
是啊,周游全国。其实我并非囊中羞涩,我还有些钱,即使什么也不做,这辈子吃饱穿暖,踏实地和小鸽缩在氨气密布的小宿舍,大概不是什么问题。但也仅限于吃饱穿暖和活在氨气里,应付生活中的突变,显然就捉襟见肘了,而生活一定是会突变不断的,卡卡卡,风起云涌,总是令人措手不及,把一张又一张严厉的牌摔在你眼前。我现在决定用这些钱去周游全国,似乎是真的疯了。我想我没疯,真疯了的话,我会说周游世界。可我多想疯啊,疯了就能透口气了。
小鸽却教育我说,你这是逃避,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你那样去面对的生活,是虚假的。
虚假的?我从狂热中惊醒,可不是吗?虚假的!当年我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摆脱狰狞的虚假,我不愿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禄一样,爬在地上吃土,以此换取生活的恩惠,去过一种伪生活,而我现在却企图用另一种方式来欺瞒生活了……
我把小鸽拉在怀里,吻她。我吻得深情而专注。小鸽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旋即就投入了。我们亲吻着,亲吻多么好啊,空气都软了下来,店外机器的轰鸣,都成为了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