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这件事。所以面对曲兆福和曲兆禄,我就不解地问,曲兆禧怎么了?
曲兆禄说,我们家要拆迁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这件事。但是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处于对曲兆禄的厌恶。相对于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禄。我的这位二哥像他的长相一样令人不愉快,除了眉眼相似外,他长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孪生兄弟曲兆福。曲兆福肥头大耳,颇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态,曲兆禄却面目枯瘦,像蛇一样地阴沉。这当然和后天的喂养有关,曲兆福受到我父母的优待多些,但我毋宁相信是先天使然。
曲兆禄咝咝地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家要拆迁了,曲兆禧要独霸房产!他总是这样说话,发出蛇一样的声音,令人不快。
我说,怎么会,她怎么独霸法?你们俩这么厉害。
曲兆禄说,你不知道,她狠着呢!我们来就是和你商量,我们要起诉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着,不想正面回应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鸽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这让我警惕,我不想让她参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如果她总用“你太善良了”来干扰我,这件事情会更复杂的。
我说,打什么官司,还是坐下来谈谈好。
曲兆福发话了,我们和她谈过了,根本谈不拢,要不,我们一起再去谈谈?
我并不想去,但是身边的小鸽却敦促我,去谈谈,去谈谈,这么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鸽的气,但仍然绕出柜台,和他们汇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觉得,小鸽很讨厌,这只是我们家的事,她那么聚精会神做什么!
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阳光里。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厌恶我的两位哥哥,但是同他们并肩而行的这一刻,却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们这样齐头并进,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恍若隔世啊!
我内心刚刚滋生出的一些温情,旋即便被曲兆禄抹杀了。我让他们先行一步,我自己骑摩托车随后就到。曲兆禄却不干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车带上他们。这简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过了我摩托车的承载量,何况,交警也不会允许。
我说,交警抓到怎么办?要罚款的!
曲兆禄开始和我讲条件,他说,那你给我们钱,我们打车去。
我实在是烦透了,正准备摸钱给他,却看到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左手一只涂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来到了我的小店前。这个人站在我们身边,对我们视若无睹,他端详了一下我的店面,然后跨步上前,朝着墙壁上刷了个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看来是做惯了这个差事,我根本来不及阻拦他,他就已经在那个“拆”字上又添了一个大黑圈。
我冲上去推他,喝问,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右手的排刷一扬说,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我说,谁让你干的?啊?谁!
他说,我们头。
我说,谁是你们头?
他看了我一眼,刚要回答,却欲言又止,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这个民工因为手里的家伙平添了某种骄傲感,他觉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对我这个看起来还算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有了一种欢乐的鄙视。
我对他大喝一声,我是这个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说,噢噢噢,是老板。说完他就扬长而去了,好在还给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问街道办事处吧。
我的头大了一圈,感觉有些不妙。我还有些惊恐,这种惊恐虽然不是很尖锐,但像鸟喙一样凌乱地啄着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这个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赖,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经营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间,我好不容易可以透过它去展望生活了,如今却被这个家伙涂上了一个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挡住我憧憬的视野。怎么会这样?街道办事处,我们不是签有合同吗?我租了整整十年啊!现在才几年?两年!曲兆禧那儿显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办事处理论。
曲兆禄却拽着我不放,他说,你不去可以,把车钱给我们。
我火了,吼一声,你们进去抢吧!都抢走!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办事处找到了那个王主任。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很干练的样子,留着短发,穿着运动服,却不是英姿飒爽,反而有些像个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签的,我们很熟。王主任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是,是要拆。为什么?城建规划,谁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着脑门,像个男人一样思索了一下,给我举了个例子。她问我按揭买过房子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有,正在还贷款,压力大着呢!可这关我什么事?王主任说明道,她借银行钱也是签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却一涨再涨,合同?合同是个什么?和国家签的合同,就要听国家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我不禁哑口无言。但是要我就这么认了,我显然做不到,尽管她亮出了“国家”这张大牌。何况她只代表街道办事处,并不是国家。我说,我的损失怎么办?她却不回答我,反问我,我反复多掏利息给银行,我的损失怎么办?我被这个男人婆弄糊涂了,一头雾水,好像来质问的不是我,倒是她。我说,王主任,大家要讲道理啊!她说,我是在跟你讲道理啊。我愤怒了,虚张声势地给她撂下句狠话,好,我们走着瞧!不是我火气大,毋宁说我是真的慌了手脚。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沦落到那种踩在棉花上一般虚妄的日子里去。
我回到店里,一脸的愁云。
小鸽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回来了?这么快?你家的房子当然要有你一份!
这一刻我觉得小鸽丰满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根硬邦邦的木头。她是干什么吃的?我们的小店被人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她却毫不知晓,也许我们出门哪会儿,她脑子抛锚了?她脑子抛什么锚,莫不是也惦记上我家的房子了?这就让我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家的事,和小鸽无关,她没理由这么蠢蠢欲动。我不想让她渗透到我的血缘中来,讨厌她的虎视眈眈。不敲打她一下,我后患无穷。我拽起小鸽,把她拉到门外。那个黑乎乎的“拆”字,在阳光下变得蓝油油的了。看着小鸽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小鸽气愤地嚷嚷,谁!谁这么恶作剧!
我冷笑一声说,什么恶作剧,是真的要拆。
我冷笑什么呢?也许看着小鸽张皇失措,我的焦虑才能缓解一些。
弄清楚了原委后,小鸽却显得比我冷静,告他们!她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告他们,我怎么没想到呢?有困难找法律,起诉!赔偿!维护正当权益!法律这手牌就是为这种状况准备的啊。
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我们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关了门,回家,进一步商量对策。
目前我们住在小鸽家,说是家,不过就是间宿舍。小鸽的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可是这个厂早破产了,他父亲以权谋私,弄了间废弃的宿舍给小鸽住。这间宿舍一定比我的岁数大,身处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里,常年飘散着厕所的氨气。可就是这么个宿舍,居然也成了小鸽手里的牌,也让小鸽在我面前理直气壮乃至气势汹汹。有时候我不太认可,发生争执时她以此打击我,我也反驳,冷嘲热讽,说他妈的白给我住我也不住,你爹一辈子就贪污了这么个破宿舍。小鸽就让我滚蛋,滚蛋!我终究是没有滚蛋,因为我还是懂道理的。客观的说,这间宿舍真的很糟糕,但同样客观的说,小鸽跟着我也没落上多大的好。不错,她一没文凭,二没技术,曾经只是我的雇员,但是她年轻貌美,仅此一条,对于生活,她就拥有发言权。可是小鸽啊,年轻和貌美何其短暂,短暂到近乎虚无,以此对生活发言,不也是虚无的吗?我觉得我们都应当懂道理,这就是规则,我们和生活打牌,如果没了规则,还怎么打得下去呢?
我们坐在宿舍的沙发里,鼻腔中灌满了氨气,一切仿佛处于一场化学反应当中。今天回来得早了,阳光依然明媚,透过年久失修的破窗户照进来,居然令我们都有些没来由的尴尬。我们早早回来,本来是打算商量一下对策的,但是充斥着的氨气和阳光,把我们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面临变化,是好是坏当然还不能过早下结论,但我固执地觉得,好坏的比例一定不会是令人乐观的。我也没文凭,我也没技术,可谓一把的滥牌,而且我还是个男人,和世界打牌,已经天然少了一分。我背着个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终于攒起一家小店,生意稳定,前途似乎还不错,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觉得那个“拆”字是刷在我心窝上的,针对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变化,毋宁说是破产。我太悲观了吗?不,我以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
我是觉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鸽的感受是什么。小鸽起来去洗黄瓜,她蹲在我的面前,那儿有两只水桶,一只是清水,一只是污水,小鸽用水瓢舀了清水,就着污水桶冲洗。我突然伤心了,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个城市女人还这么洗黄瓜!而且,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觉得我对不起小鸽,也觉得自己真的是没什么了不起。
小鸽过来把一根水淋淋的黄瓜递给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我的怀里。不知怎么,小鸽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凶狠。我们无声地对抗了一会儿,当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头时,她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也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接吻了?做爱倒是还算频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我甚至有些讨厌和小鸽接吻,人真他妈的复杂!事后,我们躺在床上,被阳光很好地覆盖着。我睡意陡生,简直困倦得不行。小鸽却在我耳边说起话来,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争取,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么善良了。她的话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驱散了。但我继续装着迷糊了过去。我的脑子很清晰,但是我的心情很沮丧,典型的做爱后遗症。我不去思考我家的房子,也躲避着那个硕大的“拆”字,让思绪往遥远的地方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