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对话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记者来了。女孩子们拥搡着争相上镜,老李的女儿(尽管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可还是觉得这样称呼踏实)也不例外。在拍摄之前,摄制组已经把附近的垃圾清理了(扔在海滩上),另外还组织了一道人墙站在路边,作用有两个,一是烘托气氛,二是为了挡住海滩上的临时厕所。说到厕所,我不妨多说两句。人生中有三件事是要脱裤子的,洗澡,做爱,上厕所。前两者可忍,而后者不可忍。鉴于这个问题,我们在海滩上搭建了一些屏障。星罗棋布,酷似炼铁用的小高炉。主持人耐心辅导着每一句台词,老李的女儿也分到一句,内容是关于食品供应的。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一位老大娘了,她的年龄在记者的篡改下陡增十岁,对着镜头说,我很好!但听上去倒更像灾难片里幸存者接受采访时普遍说的那句——“我还活着!”。
午后,烈日当头,我们不得不躲回家里吹冷气。有行人经过,我们隔窗相望,他们带着会心的笑,让我感到自己形如困兽,搞不清究竟是把他们关了在外头,还是被自己锁在了里面。我一阵窒息。走到外面,酷热难当,汽车的尾气正在悄然聚集,逐渐高远,和四面八方的烟气一起冉冉上升,我猛然抬头,仿佛透过臭氧层的破洞,看见太阳正在里头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到我们的脑袋。在这种危机之下,唯有一个地方才是安全的,那就是海。
在海边,我遇到老李的女儿,她已经换好泳衣。她看见我很高兴,高呼“叔叔”,并邀我一起出游。独自下海是件危险的事,我是老李的朋友,有义务保护她。她的泳姿不错,动作也到位,看得出是经过培训的,根本无须保护。我们一直朝着里面游,最终被防鲨网拦住,老李的女儿惋惜地说,那边才是真正的海,在那里,她会变成一条美人鱼。我说那我呢?我会变成什么?她对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没准是海龟吧。为了避免成为一只海龟,我奋力向回游去,身后,荡漾着她的笑声。游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爬到礁石上休息。老李的女儿把头发散下来,紧贴在白皙的后背上。又出现了可怕的沉默,为了争取主动,我给她讲了曾经跟老李说过的那段话,她若有所思,好半天,忽然眨了眨眼睛,灿烂地说,车已经塞了经整整一天一宿了,那个叫朱文的人一定笑死了。此时,我的目光正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远处的车队已和天空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