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光线已经不像风刮过时那样明朗了,我看到余意近似坦然的神色和插在衣袋中的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闲适的姿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姿态。我不知道自己刚才转来转去,看大坝或黄河时是什么姿态和神色,我只知道,刚才余意在我的眼里,似安详而闲适,无辜得像河岸边的绵柳丝。这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面对这样安闲的景色和人如此焦虑?
我知道,一个脑子中空空如也的人,最好适时闭嘴。可我想说。我为什么有那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呢?我有满腹的话。这个我自己知道,能感觉得出来。噢,这样,我又提到了我身体上的另一个部分。它是这样的,它在那时,充盈丰满,我知道那里面是些话,我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话。或者说我本来是想一股脑将它们倒出来,语无伦次也好,娓娓道来也好,自言自语或者呢喃,什么方式是不重要的,我只是想把它们说出来,谁听谁不听谁想听而听不到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是,我为什么又不说了呢?是我看了看余意以后把它们咽回去了么?还是我又想起了刚才的白鹳、鹰和苍鹭,我刚才是说过它们吧?它们在大风过后消失了,它们听不到了,我还是不说了吧。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想不起余意是谁,我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它上面满是灰尘,像在角落里搁置了好长好长岁月的模样。我突然想到我可以看脚印,这样我就知道风刮过之前我是从哪里来了。我稍微扭了下脖子,看我的周围,什么也没有,风在我的周围留下了海潮退去时抚摸过沙滩的纹路,看不到任何动物或人经过的痕迹。余意周围也一样。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太阳已经躲了起来,躲在暮霭或已变作赤褐色的流光后面,不过,也许它已经逃开了,到了夜幕的另一面。刚才的云霞成了深灰色层层叠叠的形状,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我知道那不是为我准备的。风已经刮过了,刮走了我的方向。
我知道,我在余意眼里,是个周边泛着微光的灰褐色剪影。在我脑袋没空之前,我无数次迎着晚霞看过余意。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同的是他周围泛出的是赤金色的光芒。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躲起来,西边还很热烈。看他的时候我心里荡着无数涟漪。我又一次想起我的心,我得说说它。那时候它欢快轻盈,在温暖的光线中轻轻颤动。它是橙色的,和余意剪影的金边颜色近似。可是,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日子了。风刮过后,我的脑子是空的,我不知道空是种什么颜色。白色?黑色?或者无色?像空气一样?我说不清。我很想问问这个眼前人,可是,该怎么开口呢?从哪儿说起呢?制造一个开始,是件不容易的事。不是所有的开始都是开始。这需要很多说不清的机缘与勇气。所以,还是算了吧。我一个只会忘记和失去的人,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但还是不能忽略天光,它已将浅黑色的轻纱徐徐垂下。我能感觉得到它们的私语和摆动,轻拂着我的脸庞。我感觉自己悬浮在它们组成的水里,丢失了本来的重量和姿态。它们从五彩缤纷处来,不知道这一路上,它们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变换色调,反正它们来到我眼前身后时,就是黑的了。我说不清对它是喜欢还是厌恶。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让我生出了最多的亲近和依赖。它们一直垂到地上,和已经成了黑色的麦苗接起来,一起轻轻曳动。以黑暗和柔和,抚慰大地万灵。它们也垂进水里,垂近浮着银光的水面。
看不到远处了,大坝黄河水和鸟儿们,看不到了。看不到小舟了,看不到了。看不到大风消矢处的天空了。可余意还在。我知道他在那里,在黑色的背景下,他是一块稍稍凸出的浮雕。我不能知道他的表情和动作。当然,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想没想过那风。看没看见我看到的一切。不,他没有,他没有想到和看到。一个我再也想不起是谁的人,不会看到我眼里的东西,不会想起我想过的一切。就是这样的。可我为什么有这么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呢?我是想说给谁呢?它们泛上来,拥塞着我的喉咙。让我在夜幕的笼罩下无声哽咽。一滴泪掉下去,砸进黄沙,在风过后的大地上,砸成孤零零的一朵。我听到它们溅起来后扑簌簌落下的声音。它们砸在我的心头,让它一紧一紧地疼。可我不能发出声音。风刮过之后,一切那么静。
静得听得到心跳,我的和余意的。那样沉重,也许还有疲惫吧,只有疲惫的心,才跳得这样绝决和沉痛。我感受到热血从那里出来流到我的肩膀,我的背,我和脖子和脚倮。它的热量辐射四周。天上,因此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就一瞬间,一切归于沉寂。我浸于这种沉寂,品味它能拥有的一切。沉寂里有风刮过后的味道,是种淡淡的苦涩,这些味道经过我裸露的皮肤,麻丝丝的,像带着短短的倒刺。它像秋天水渠边成熟的苍耳,挂在衣服上,头发上,挂在一切都挂的地方。让人带着它,云游四方。这是大风刮过后的味道,它喜欢四散飘扬,随遇而安。它给这些叫机缘或命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意这个说法。因为我的脑子空了,这样的人,是没有观点的。当然,我也不能随声附和。余意也是这样想的吧,这个男人。这个一直站在我身边的人,我把他忘了。也或许,我本来就不认识他。但我却不能让自己把他当成一株绵柳,也不能是一尾鱼。我站在这个人旁边,感觉异常孤独,我要走了。也许,我应该找一个,风刮不到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