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那些懂她并为她感动的人,如果碰巧你落了一滴泪下来,请说给我。我们一起回忆那些大风刮过的片刻时光,她是那样珍贵,恍惚而逝。
我的头发猛烈地倒向一边,将脑子里的东西一把甩出去。也就是说,大风过去后,我的脑子空了。当然,以前它不是这样的,它满满当当的,一向是这样。但这个傍晚,风刮过之后,它空了,空了,它将里面的东西一把甩出去后就空了。这个是谁也骗不了的。我顺着风的方向看时,知道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练从我脑子里抽出去,在空中绕来绕去。后来它们混淆了,互相缠绕,再也分不清赤橙黄绿,成了深褐色纺缍状的一大道。远远望去,如夏季夜晚天上的银河系。
但也就这样消失了,很快。我的意思是没等我告诉身边的余意,它就消失了。它消失后我的脑子就空了。也就是说,刚才我还认识余意,现在就不认识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了。就算他冲我笑或者冲我摇头,我都不认识他了。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尽管,我与他并着肩,中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我却不认识他了。
我们站在这条土路上,左边是大片大片的麦地,绿油油的,如刚才我脑子里抽出的其中一股,绿得很正,当然,它们在夏季会变成金黄色。任何东西,都会改变颜色的,有的大张旗鼓地变,太阳就是这样,世界上每个人都会看到它变,赞叹这个过程的神奇;有的是偷偷地变,尸体腐烂就是这样的,这个不用我说,每个人都想像得出来;还有的很难说清楚它们是怎么变的,像人的心哪。人的心哪,想到这里我根本不愿再说下去。就说麦子吧,还是说麦子吧,刚才它绿油油的,现在也是绿油油的,这真让我高兴。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右边有条水渠,就是“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水渠,里面半渠水,平静地卧着,一点也没有看出风刚刮过的痕迹,我真高兴,真的。它或许想说,风没刮过吧。或者是,刚才不曾有风,那风,也是我想像的吧。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是它产生了幻觉,如果没有风,哪有彩练呢?没有彩练,也就没有后来的纺缍状的银河。管它呢,银河是不重要的,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我的脑子中空了,什么也没有。也就什么也不重要了。
这样,我就只能说说我眼前的景色。
说过了麦地和水渠,我还想说说远处的大坝。大坝到处都是,我的这条很普通,普通到没有名字,它和水渠里的水一样安静地卧在那里,朝着我,刚才的风刮过它时,我看见它上面冒起银色的雾,我知道那是烟尘罢了。我越过了前边的水塘、芦苇荡和麦子一样颜色的围网说大坝,就是因为它上面的银色的烟尘,我知道它也知道风刮过了。这样就很好,我希望它知道它就知道了,这让我鼻子有些酸酸的。我收回大坝的目光看了看余意,用余光看的,我知道他没有动,他的头发也没有动,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是说说大坝这边天空中的白鹳和苍鹭吧,有时候,我会把它们混淆,不过,有时候想故意把它们混淆时,又不容易做到了。因为白鹳那样挺立,目光坚毅深隧,不管怎么样,它都带着一脸执着,这就有些是了。它们忠贞无比,将巢筑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只有很少的时候站在地上,站在我能看到的前面陆上或浅水里。当然,一旦发现我正在打量它,它也就走了,它不喜欢我喜欢它。而苍鹭呢,真不想说它,老是猥猥琐琐的样子,脖子蜷起来,身体也弄得紧缩着,其实它厉害着呢。我不想多说它,我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我,即使发现我看它,它也不走开,瞪着戒备的眼睛朝着我,一边在翅根处暗暗攒着力气。还有鸥鸭,我不能一一说清楚它们,因为我的脑子空了,一个空了脑子的人,说什么都很费力气不说,还说不到点子上。我只所以说白鹳和苍鹭,是因为刚才风过时我看到它了,正在天上,远远地在我头顶的天上,我的意思是一旦它们飞到了天上,我就不好再分辩它们,只好一起都说了。风刮过时它猛地偏向一侧,当然像遇到强气流的客机那样,颠簸几下,徐徐滑翔出我的视野,我没有追着它看,我不能分辩它是哪一个。是我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不过这没什么紧要的,因为我的脑子空了。我还是宁愿它是白鹳吧。
脑子空了的好处是终于可以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别人了,不用介意什么。我看着余意时,就不用介意他怎么想我,怎么想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也许他本来就知道,但也许不知道,谁可说得清楚呢。
我想说的可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不过如果我确定我的脑子是空的的话,这又好像是不可能的。那就是说,我说的是正在发生的事。不过又什么也没发生。这样,我感觉自己变得可疑起来,可疑的颜色是蓝的。如果换成以前,我的脑海中会出现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深蓝色的。现在不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蓝色的,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我的脑海中。这样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疑了。反正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总得想起点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是不对的。总有不对的地方,比如说,我为什么在这个钟点站在这里而不是在宿舍?为什么淘淘不绝地说了麦田说白鹳大坝什么的?以前我没这样说过。我又为什么说大风刮过?为什么这样看着余意?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这样问自己时我上下打量了下余意,可能也是用余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为什么不转过脸来,好好打量一下他,那样的话更清楚更省些力气。我没那样做,我只是用余光看了看他,也或许连余光都没用,我只是打量了下他,至于怎么打量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打量完后确定我不认识他,余意是谁呢?这样想时,我又问自己,为什么给他叫余意呢?为什么不叫白沙张卫或杜洪强什么的?这样想下去,最终我就不得不承认,我认识余意这个人。但余意是谁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我就是为了逃避这样的诘问而宁愿自己不认识他呢?我看看四周,是麦地、大坝、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还有刚才大风消失地方白茫茫的一角天空。也就是说,我没有必要逃避什么,除了我和余意,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刚才的鸟儿们早已不知去向。如果是逃避的话,我在逃避谁呢?可不是逃避的话,我又为什么与他站在一起这么久,管他叫余意,而又感觉自己不知道他呢?这些说不过去,一点都说不过去。农历四月的天。傍晚。大风过后。我和一个叫余意的人站在那条通向黄河边的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