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被人偷走。米萧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被人偷走。
至少离开学校的时候,十一岁的米萧并没有觉得那一个傍晚和之前的其它傍晚有什么不同。
无非是沿着早晨走过来的路再走回去。
开学第一天,母亲领着走了一趟,米萧就记住了。记的是小旅馆门口发黄的红灯笼,电影院,一棵香气扑鼻的栀子,医院旁边没有盖子的大垃圾箱。不是每个路口都有的石头路牌。
米萧的记性很好。第二天放学,米萧回到家,母亲转过头来说,两只眼睛被烟气熏得发红。她正用一只十二根灯芯的小煤油炉烧晚饭,切好的菜胡乱堆在一边等着下锅。六点一到,母亲还得去厂里上夜班。
米萧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一个人。在父亲那边的家里,她也经常是这样。一个人。
考试一结束,米萧就被父亲带上了来南方的火车。
暑假还没正式开始呢。成绩单也没有顾得上拿。好多同学都还不知道。他们再看不到她了。
这是件商量过很久,决定得却比较突然的事。
父亲说母亲坚持南方的教育好。再说,米萧大了。母亲认为大了的米萧不适合再跟他住在一起,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父亲抽着烟,对坐在行李上的米萧说。这些话米萧已经听过好几遍了。既然父亲还像第一次说,米萧就还像第一次听,偶尔用困倦的眼睛呆呆地看一眼,——这个习惯熬夜的人,被烟雾和浓茶折腾的面色灰黄,满是皱纹,完全不是米萧翻到过的,扎着格子围巾,在旧像册里对着镜头微笑的人了。
米萧朝车厢两头望了望,一车厢的人都在昏睡。
米萧个子高,座位排在了最后,正对着一棵挂满青果的高大的楝树。漫长的夏天里总有人闹点新鲜的笑话出来供人说笑,米萧正听着,同桌,据说留过两次级的又高又瘦的男生推了她一把,米萧缩了缩肩膀,坐正了。
第一节数学课老师安排考试。差不多有半节课米萧在玩桌子上的橡皮,不过交上卷子前,她把空白的地方认真地填满了。后来,数学老师专门找米萧,米萧的母亲谈了话。考卷摊在桌上,米萧觉得批在上面的分数很像一对耳朵,红的耳朵,慢慢被她的卷头发遮住了。
第二节音乐课,复习上学期教过的歌。米萧不会。米萧觉得这很羞耻。整整四十五分钟,米萧不敢抬头,只有嘴巴跟着开开合合。米萧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了,发不出声音的鱼了。
过了几个月,几个学期,直到离开这所学校,她说的话也不比一条鱼更多。
她的数学成绩始终没跟上去,给她补习的老师说,很可能她天生对数字不敏感。说完又转过头去问旁边的老师,哦?对吧?她其实很聪明,就是不肯用心。
课间,米萧穿着镶着布花边的衣服站在教室外的红砖柱子下,用一种很倨傲的表情看着操场。几步之外,同桌又在剥胳膊上的血痂。他总是等它刚刚结好就毫不可惜揭下来。米萧最初只在那儿留下一道又细又弯的指甲痕,慢慢的变成米粒大,慢慢的变成黄豆大,不知道最后要变到怎样大。这可是你留给我的疤。同桌的话让米萧觉得自己像食堂那块放久的肉,长满白的红的绿的霉花。围上来的人一开始对米萧原先住的地方有很大的好奇心,但对她说的野地里的向日葵,尘土飞扬的大路,大路上奔跑的马和骡子又不以为然。
只要天不下雨,——碰到下雨米萧只好把书包顶在头上,飞快地跑回去,经过第三个路口,最后一个同学也跳跃出她的视线,没人跟她同路了,米萧想自己是一条真正的鱼了,但有快活的声音。附近有个化工厂,门口长着一棵很大的槐树,米萧还没见过它开出雪白的花。透过槐树圆滚滚的枝叶,是一长排的水泥圆桶,用来灌装化工厂生产的各种合成剂,机器剧烈的轰响从这些圆桶背面源源不断传出来,每个圆桶下面都有阴影,连成一排巨大的拱门。
米萧很喜欢这里气味的浓烈。她有专属于她自己的古怪的爱好,喜欢汽油味,煤油味,火车车厢的铁皮味,芦苇荡的草腥味,雨后的尘土味,甚至受了潮的木头味。有时米萧攀住围墙豁开的口子,胡思乱想爬进去的方法。但只要一个人过来了,或者一条狗,她就立刻若无其事跳回到路上。
和前一天差不多的时间,米萧渐渐接近了院子。
院子没有围墙,远处看过去只是分住着的七户人家朝向不同的屋顶。米萧早已经熟悉了铺在屋顶上灰黑的瓦片,和从不使用的烟囱。米萧不知道母亲怎么找到的这个院子。米萧生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外地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米萧三岁大,母亲把她送到了父亲那儿。现在父亲又把她交还给母亲了。米萧对外婆家依稀有点印象,是个又宽敞又热闹的地方,不像这儿,只有一条黄石板路,要进自己家还得再走一段自己铺的碎石小路。一家跟一家隔开很远,只有起油锅的味道不管不顾从各家隐蔽的厨房飘散出来,非常香,每家的香味都不相同。米萧喜欢走着,分辨着笼统香味下细微的不同之处,直到那些气味统统消失,扑鼻的煤油味及时涌上来包围住她。
院里院外密密匝匝站满了人,这些人交头接耳时的声响并不大,汇集到一起就很惊人。黄昏的阳光投下来,到处覆盖着金红,米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缘无故以为失了火,又奇怪不见浓烟和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