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很多东西都还不懂。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恨。知道了要离开这个黑暗狭窄的亭子间。
她并不喜欢母亲,因为对邻居温顺的笑,每天晚上带回来烂水果,甚至于她的名字——六月,因为不能确定母亲在她身上倒底寄寓了对他的恨,还是爱。
尽管她也只有母亲。除了舅舅偶尔来看她们一次,六月不知道还有谁记得母亲和她。
她不愿意说出来。变得内向和阴郁。
母亲在食品店的水果柜台上班。
每天都有卖不出去的水果烂掉。柜台角落有一个铺开的小摊,专门用来摆放这种水果。她每天坐在那里,用一把弯柄的小刀绞掉水果腐烂的部分,把布满创口的水果一个个排好。耐心削,耐心等买不起好水果的人来光顾,买走一部分。
即使这样,还是会剩下一些,那时被允许带回家。
有过几次她放了学,一个人穿过几条马路站到食品店斜对面的树下。远远的她的母亲,侧着身,削着水果,太阳光下也是通透的寒凉。一天就是这样,到下班时间拎只蓝花布包,里面装几只创口小一点的水果,还有打碎卖不出去的饼干——给她的零食。
她远远跟在母亲身后,一前一后,沉默的走在永嘉路。母亲从来不回头,也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她。也许陷在自己的思想里太深,也许背后不存在任何值得回头的希望。只有低着头,朝前。
她突然想母亲一定也是痛恨水果柜台的烂水果,痛恨亭子间她们的家。但是失去了亭子间的七个平方,她们就会流离失所,不知所归。日子会更加难过。
六月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唱歌的。最早大概只是不愿意沉默的屈服,不愿意无声无息钻进泥土里。经常整个楼道都有她的声音。
早晨她起得很早。自己烧泡饭。把隔夜的米饭加上开水,往煤气上一放,然后开始唱歌。晚上通常在洗澡的时候关在卫生间里唱。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在唱。六月又要唱高调了,她的邻居们烧饭时笑着说。
小姑娘声音很不错的。终于有邻居在背后这样肯定。
请个老师,去学唱歌,肯定有出息。也有人直接了当对她母亲说。
她的母亲听了笑笑,说,也唱不出什么名堂的。
她却记住了。
十二岁,她报考音乐学院附中,但是没有被录取。
请过一个声乐老师,经过正规的训练,她的演唱突飞到一个新的层次。
每天换两次车,乘五十多分钟时间公交车到老师家练声。她惊异那里房子的宽敞,水果的完整。但是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两个多月就结束了,因为付不起费用。
十七岁,她读高二,母亲再婚,和一个朴实敦厚的男人。她见过他一面,和她自己的父亲一样,只是一面,没有第二次。
对于他,她并没有什么好感。其实她知道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已经有好几年时间,隔几天,母亲就会走出去一趟。他们迟迟不结婚,大概还是母亲放不下她,心有顾虑。但是母亲终于可以离开亭子间了,用不着依靠她的努力,就离开了。她感到高兴,又很失落。
现在这是她一个人的家。七个平方,她在上海全部的空间,母亲走后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冰冷,潮湿。依旧阴暗,她却不再感到害怕。
路灯幽暗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对着那束光她会长久地陷进呆滞。虽然望出去什么也不可见。
她的命运也是如此,不可见。
从小学到高中,再没有一次带过同学到家。沉默寡言,和任何人疏离。不愿意提起亭子间,不愿意提起她的母亲,她只见过一次的父亲,只见过一次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