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舲每个礼拜都到她这儿来一两趟。多是吃了晚饭过来,呆到八九点钟,九点半之前他是一定要走的。她跟他犟过几次,叫他晚一点回去,没有用,慢慢就不跟他犟了,——她再犟也犟不过他,他简直没有脾气,就是生气也是软绵绵的,她犟来犟去,没有跟他更好,也没有掰断,从此不来往了。她还怀过一次孕,知道这孩子是不能生的,悄悄去别的医院做掉了,那几日周菊舲夜夜来,送了她一件衬衫,说路上看到的,挂在橱窗里,像为她定做的,她穿白的好看。
她渐渐收了心,只不知道他哪天来,也不方便给他钥匙,万一他老婆看到了,会问,“这哪里的钥匙?”叫他怎么说呢?可她要是锁着门,这里的房子又不隔音,门一敲,邻居免不了要想,“咦,又有人来找陶秀英了。”她于是同他说好了给他留着门。她自己从此多了个想念,留心着上楼的人,一听见有人上楼,心就慌起来,说起来恋爱的女人气色好,她却憔悴了,不上班总在门口坐着,择菜,绣花,织绒线衫,头一抬,便是那幢房子的红琉璃瓦的尖顶。
年底边,周菊舲应酬多,来得少了,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丧气,这是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平常还没什么,别人过年过节热闹,她这边就特别冷清,所以别的医生讨厌过年值班,她是求之不得,最好代人值班。那时她没有周菊舲。现在她有周菊舲了,这种日子周菊舲却是不会在她身边的。
那日四点了,太阳淡了,天阴阴的,医院里没什么病人,灯都开了,灯火通明,她习惯了医院人来人往,突然冷清下来,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越这样,越是仿佛在往一只无底洞里往下掉,掉得刹不住了,打他电话却没有人接。她一直是守着规矩的,这规矩就是不要惹事,他不能来便是不能来,不用多问的。她今天是越规了,反正越规了,索性再越一下。她又打电话,要是隔壁有人,一定以为这只电话疯掉了。这个打电话的人疯掉了。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电话意外地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周菊舲。他刚和领导一块从外面回来,一听是她,问她怎么知道他在。陶秀英说,“我哪里知道你在不在,我就是打打看。”周菊舲急道,“幸好是我接,万一是别的人接,就麻烦了!”
陶秀英捏着电话筒,大冬天里,手心里的汗涔涔地往下淌着。周菊舲挂了电话,她也挂了。像一缕寻不到肉体投胎的烟魂,知道自己不对,只转不过身来,不知道怎么熬到回家的,开了门,家里也是冷清的,她脱掉大衣走到里间,昨天夜里翻过的书还摊在桌上,她也不想翻,只瞥了书一眼,它解除了她多少寂寞啊,今天它没用了。对她失去作用了。她坐在床沿上,台钟在昏暗中走着,发条咯拉拉地响了起来,是一个人在乱麻地里拼命要走到外面来,老半天才终于当地打了一下,不知道是几点半,六点半,还是七点半。不知道。不想知道。摸黑走到楼上晒台上,刚看到红琉璃瓦的尖顶,眼泪便淌了下来。
那一夜因为太难过,陶秀英早上醒来只觉得面孔浮肿,骨头酸痛,只太阳同往常一样鲜亮,她不觉想起老家的一句谚语:——太阳晒得人发跳,水稻在田里偷偷笑。
年初一,蒋阿姐喊她过去吃饭,她去了,还喝了小半杯黄酒,蒋阿姐劝她,“秀英啊,有合适的还是正正经经找一个。男人是靠山,没有男人女人哪成。”她这才想,她和周菊舲是瞒不过她们的,她们的眼睛比她的亮,比她看得清楚。
那一个年,陶秀英依旧冷冷清清地过了。周菊舲再来,她看到他也不如以前那样欢喜了,尤其是他无意中告诉他老婆几年前外面有过一个男人。两个人都有了力不从心的疲意。陶秀英把心思放到读夜校上,只进进出出仍习惯性地望那红琉璃瓦的屋顶一眼。一年不觉又过去了,六月底,儿子打电话给她,他初中毕业了,考取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这天是她几年来最高兴的一天。调了假,回了趟寒塘村。宝庆来车站接的她。她看着他,高兴地说,“我以后不能叫你小米豆了,你这么高了。”又对过去认识她的左邻右舍说,“我走的时候,他才这样一点大。”一说说了好多遍。她先领他到市里去了一趟,特意到那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给他买了不少生活用品,送他回寒塘村,才坐车回家。儿子并不同她生疏。这是她最觉得高兴的,三年高中很快的,她应该为他日后的学习早作打算。她每天考虑着儿子的事情,对周菊舲来还是不来不像以前那样感到痛苦了。进进出出,也不大再抬头去看红琉璃瓦的屋顶。周菊舲说她比起前懂事了。她有些好笑,没有说什么。一个人坐着,她会想这是不是说明她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