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秀英认识周菊舲是在她三十七岁的这一年。
周菊舲到医院来检查身体。他经常头痛,怀疑脑子里生了东西。
陶秀英问了问他的工作,生活习惯,知道他刚刚换了岗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其实是心病,检查下来,果然没多大情况,就是血压高了点,周菊舲五十五岁了,五十几岁的人血压普遍都有点高。
周菊舲隔一段时间来医院一趟找陶秀英量血压。陶秀英问他为什么不自己买一只血压计,放在家里。周菊舲说他不相信现在的血压计,谁知道那东西准不准,还是来医院放心。他也不要门口的小护士量,一定要陶秀英量,说她量的才放心。陶秀英就笑,说她刚来医院就是在门口量血压量体温,也没人说过她量得不准,量出什么事情来。周菊舲也笑,笑的时候头抬高朝后仰着,有一点朗声大笑的样子。他多数时候还是特别的严肃,问陶秀英早年读的是哪一所学校,分到这家医院。陶秀英听了抿着嘴唇皮笑,说她只在寒塘村读到小学五年级,读初中要去乡里,父母就不允她再读了。周菊舲就像听下属汇报工作,微微俯着身,眼睛看着地上,听得很认真,听完说这种要读书却读不到的苦他懂,因为他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有时间他们多谈谈。
过后,陶秀英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句话说动了她,夜里吃过晚饭,照例到旁边公园坐了坐,回家开了电视,拆了包瓜子慢吞吞地嗑着,看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夜里没睡好,第二天上班也有些无心相,一听得有人进来,眼睛立刻睃了过去,心里也知道周菊舲不会这么快就来,眼睛仍不听话地要睃过去。看见不是他,心里就别样的失望。失望得简直要死过去一样。
直隔了一个月,周菊舲才又来医院了,其实这是他的老规矩了,走到陶秀英身边,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陶医生?现在这样忙?”
陶秀英抬头一看,她整天想他来,他真来了,真站在她面前了,高高大大的,黑大衣,脖颈端端正正地围着黑白小方格的细羊绒围巾,突然生起气来,看也不看他,打过招呼,只管忙着整理桌上的单子,这张叠到那张。
“我来量量血压呀。”周菊舲说,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冷遇,不知是怎么回事,僵在桌前。直等陶秀英给他量好血压,仍踌躇着看她在病历卡上刷刷地写着。
陶秀英把病历卡递给他,只听他温厚地问,“陶医生明天有没有空?”
她不响,仍看着他。
“我是想,”周菊舲笑了笑,说,“我是想每次都麻烦你,明天礼拜六,你不上班,一起喝杯咖啡?”
“这又没什么,是应该的呀。”她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忽儿想她这样的态度,也许他后悔起这样的念头,也或许干脆走了,连血压也不再来量了。难道他还没地方量血压吗?这么久了,他不是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她吗?除了他,还有什么人来看她?她的声音轻快了一点,“那好呀,我就不客气了。”
“是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是真的想感谢一下陶医生。那就讲定了,明天下午两点钟。”
陶秀英一直兴奋到第二天中午,吃好饭洗了把脸,就开始挑衣服。先想挑件颜色跳一点的,穿到身上一看,又觉得怎么看都别扭,倒让周菊舲觉得他一约,她便穿得花猢狲似的赶了去实在不像话,又换了回来,还是穿了上班穿的那身,只里面换了条淡黄紧身的细绒线衫,扎了块米色细圆圈的围巾,细心的在脖子里弄出几道褶皱,这围巾衬得她的脸色很好。
周菊舲说的那家咖啡馆离她家里不远,乘两站路,走几步就到了。她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车,陌生地看着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东一块西一块落在身上,心里有一种新鲜的感觉,——每天乘那么多趟车,只有这一次,一个男人在她下车的地方等着她,她想着,好像自己马上就要卷进不知道的地方里去了,马路上的一切都是恍惚的。
找到咖啡馆,周菊舲已经到了,就坐在门外的一张铁椅上,脸朝马路对过侧着,他的长手长脚在那张铁椅上搁不住了似的伸在外面,人却是精神的。陶秀英走到他对面,他一抬头,笑了。
“陶医生要批评我吧?医生都不喜欢别人抽烟的。”周菊舲掐掉手上剩的小半支烟,愉快地同她打招呼。他今天穿了淡蓝的鸡心领羊毛衫,棉大衣放在另一张空的铁椅上,显得很年轻。
陶秀英看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揿着三个烟头,说,“看来你的烟瘾还真不小。”周菊舲摇头说,“没办法,经常要熬夜……”陶秀英不觉想起钟时鸣,过去夜里画图一画就画到半夜,她很久不想他了,突然想起来,又是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笑还笑着,却有些痴愣了,朝着咖啡馆里面望了一眼,白天的咖啡馆也是一片幽暗。
服务员送上咖啡,装在深蓝的瓷杯里,陶秀英很喜欢这深蓝的杯子,蓝得这样深,这样漂亮。周菊舲选的这家咖啡馆也好,她喝了口咖啡,又看了一转,发现虽坐在外面,其实也很隐蔽的,椅子旁边是木头的花架,上面缠着藤萝,很好地把他们和进出咖啡馆的人隔开了。也许周菊舲不想被认识的人看见,是不是说明他并不当她正大光明的朋友。是不是呢?陶秀英不知道,也不想点穿。周菊舲讲了他到云南插队的事,他在那儿的一段恋爱经历,后来他回上海了,当了几年汽车修理工,结婚三十多岁了,老婆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她谈的是刚到医院时候的情形,丈夫刚死,医院里的事一窍不通,也不认识人,日子特别难过。说着说着就说到她现在依旧一个人上。周菊舲问,“怎么不找一个?”陶秀英说,“找倒是找过,要找个合适的也难。”陶秀英想起那两个人,开始也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总谈不下去,对周菊舲说那或许还是她自己这一方面的原因,可能她脾气不大好,不大讨人喜欢。这一点周菊舲不同意,说,“我看你脾气很好嘛。”陶秀英说,“那可能我们还不熟悉,熟悉了你就知道了。”周菊舲说,“你倒真有点怪,别人都说自己好,你偏要说自己不好。”两个人都笑。也不知几点了,周菊舲看看手表,一拍额头,说差点忘了晚上还有客人过来吃饭,他先走一步了,两个人一起起身回家。
“我就住在那里。”周菊舲指指有一个红琉璃瓦尖顶的楼房,“顶层。有一圈白阳台那层。”
陶秀英望着那幢楼房的尖顶,恍然间倒有几分熟悉。
同周菊舲在咖啡馆门口分手后,陶秀英慢慢地往家里走。看着路边草坪上新掉下来的叶子,高大的树木背后洋房亮着电灯的窗户,心里依旧带着一股高兴劲儿,只是不能细想,一细想了便感觉到凄惨,——原来周菊舲住在那样好的房子里,看他穿的衣服,她早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不过,今天下午她很快乐。“难道你希望他也住又小又旧,用公共厕所的房子?”她想着,愉快了起来。
周菊舲走时只说陶医生再见,没说下次还要见面,什么时候见。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到了门口,她拿钥匙出来开门,无意中朝后望了望,望见那只红琉璃瓦的尖顶,一时心竟别别地急跳起来。难怪觉得熟悉,原来进进出出不知道看见过多少次了,——只不过她看见了就像没看见,她从来是这样,很粗心,同她无关的东西从不多看。她盯着尖顶下爬出窗子的灯光一时竟失神了。周菊舲回到家里了吗?也怪,别的阳台都是淡咖啡色的,只有最顶上那层是白的,他看得见她吗?这里的灯光这么低,他只能望到一排排屋顶,看不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