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下午,纪秋跟他说要出趟门,两天,或者三天也不一定,他只是在电话里淡淡的说,好,好的,去吧,想去就去吧。
纪秋只有一个父亲了,跟着她弟弟住。六十多岁的老头,每天的事情就是伺弄十几盆花,一辆老早就不骑了的自行车,隔一天不怕麻烦的上一次油校一次链条,耐心得让他看不下去。纪秋的弟弟上班早,结婚也早,年纪越上去镜片后的眼睛越是温顺木讷。纪秋烦了是绝不会找这两人的。她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她一个同学那儿。他希望她出去散散心,可心里又对她极有可能跟那个同学唠叨他和闵予的事恼火。
这一天不同寻常的安静还是因为连纪秋也出门了吧。
他并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忙,怕别人赚多了,把自己扔进繁冗的事务就像一个人想独吞完海水一样不切实际。那会把自己搞垮的。得不偿失。所以他从不在小的问题上斤斤计较,只需要在大的方向上把好关,尽可以放心的把事情交给下属去做,他才有时间随心所欲的把车开到火车经过的桥涵上,很有兴致的等一辆火车开过,随心所欲的找一个景致不错,人又稀少的地方,下来坐坐,或者干脆躺下去晒着太阳睡上一觉。
这是连纪秋也不知道的,更不要说闵予了。洪武把他用了十几年的吉利牌的刮胡刀竖着放进牙杯,摸着滑溜溜的下巴,一脸舒爽的走到阳台上。
鸟笼子还挂在架子上。两只鸟都在。两团鲜艳的绿色。猛的看去就是那样。
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呢?洪武哂然一笑,多愁善感可是闵予那种人的特长。看来,多少,他也受了一点感染。走过去一扬手,摘下鸟笼子,拎到水槽旁的搁板上。
尽管已经把动作放得极轻了,笼子还是歪斜了一下。
鸟是好养的虎皮鹦鹉,那么弱小的鸟披着一身老虎的斑纹,很有点假模假样的雄壮。胆子是很小的,每天都这么歪斜一次也没能让它们习惯。羽毛蓝一点的那只害怕的用嘴衔住笼顶的吊环,脑袋警惕的转来转去,样子是非常的天真可爱。
绿一点的却没动。
他作恶般的把刷柄伸进笼子,轻轻的戳了一戳。它还是不予理会,就那么张开翅膀站在笼底,头抵着装食的塑料盒子,尾巴笔直的翘着。
“真是懒惰啊!”他凑近去,亲昵的骂了一句,背着手,绕到笼子的另一边,那儿看得见小鸟歪斜的脑袋和微微阖起的眼皮。
他欣赏着小鸟入了睡一般的安静的神态,直到意识到它是死了,蓦地倒退了半步,沾着鸟粪的刷子也从手里挣脱了,掉到地下。
怎么可能呢?昨天中午还好好的。
他记得两只鸟争抢食吃的欢腾劲儿。绿一点的更霸道一点,总要把蓝一点的赶开,独自占着食盒,吃饱了才心满意足的跳上栖木,把好位置让出来。
就是这个原因,蓝一点的鸟才对同伴的死无动于衷吗?
这时的洪武,显然忘了几分钟以前小鸟鸣声的凄楚,围着同伴尸体扑扇翅膀的疯狂,只觉得它照常在栖木上呆着分明的无情,分明的冷酷。
鸟跟畜类,怕也是一样的无情无义。
他坐到椅子上,垂头丧气。
一抬头,就能看见笼子的一个角,鸟的影子随着叫声倏忽移动着。
午间的太阳透过未拉拢的窗帘,在阳台上拉出几道光束,最长的那道碰到了他的脚尖。往常他坐在这,面前多半放着一杯新沏的铁观音,为一会的出发蓄蓄精神,起床的头两个小时他喜欢什么也不干的坐着,这会,仓促之下脚不自禁的往椅子底下缩了缩,仿佛太阳光也沾了鸟的死气,变得让人畏惧了。
那么,先前的预感并不是毫无道理。也就是说,他仍有敏锐的感觉。他为自己的这个能力高兴的笑了。然而很快,对人事的麻木和倦怠便又袭卷上来,他静静的瞪着鸟笼,似乎全然忘了自己过去溺爱很小的孩子一般撮起嘴唇叫唤它们跟它们说话,把捏碎的蛋黄喂到它们嘴里。微风拂动小鸟背上翠绿的细羽,恍然复活了,不仅小鸟,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活了似的晃出水波纹一样的东西,他沉默了很久,忽地想起眼下他得赶快把死了的鸟拿出笼子。
总不能让死鸟一直呆在笼子里吧?
他硬着头皮又走到鸟笼跟前。
鸟似乎是感知了他的近前,看着他,啁啾了两声。
只要打开笼门,捏住死鸟僵硬的尾巴拎出来就是了。下午抽空去花鸟市场转转,那里有的是这种鸟。
上次蓝一点的那只趁他刷洗笼子仓惶的奔逃出去,栖在院里的树上惊慌的朝着笼子鸣叫。
刚从健身房回来,还穿着灰蓝色运动装的纪秋头也不转的打边上走过,一连说了两遍,“不如把剩下那只也放了吧。”
他最讨厌她嗓音里不受控制的抖动,存心不去理她,旁若无人的撮起嘴去招呼树上的小鸟。
可惜他学的鸟语小鸟和纪秋都没有听懂。
他看着小鸟起落了几次,站在一根枝条上梳理了一会羽毛,终于翅膀一纵,飞出围墙,看不见了。
他又呆呆的站了一会,还是去了花鸟店,细心的挑了一只跟飞走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路上不时掀一掀塑料袋子,怕不小心闷死了。有好几天吧,他一站到阳台上,便有意无意要向围墙望一眼,进出家门也是先往树上看,那种渴望飞走的小鸟再飞回来的心情真的是无可救药,难怪纪秋要说他变态,嘲笑他对待人还不如对待一只鸟热情。
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想。他的钱,他的身体,他所有的东西都要给她!连多看一眼小鸟都要猜忌!不过,他的愠怒从来只敢放在心里,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看上去冷漠,再想,却有着很深的体谅的宽厚。作为报答,尽管纪秋脸上还带着那股非说下去不可的韧劲儿,却没有一次不是草率的结束了自己的唠叨。
时间一久,他便真的忘了,好像根本没有小鸟逃跑这回事,还是他从闵予那儿拿来的那一对。他专心的刷着笼子,直到纪秋的弟弟有一天突然笑嘻嘻的说,“姐夫,你跟我爸真是如出一辙啊。”他警觉的看着镜片后的眼睛,问他什么意思。“真的啊姐夫,”纪秋的弟弟受了冤枉似的叫起来,“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擦自行车!”
心里有那么一处说不清楚的细小的空缺,需要时时的填进去的就是那种叫寄托的东西吧。他后来是更珍爱那一对鸟儿了,如果不是它们拼命挣扎,他才心虚的放开了手,否则连澡也替它们洗了。可是死鸟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可怕的无形之物,让他鼓不起动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