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雨春不是演员,他只是个教跳舞的人。多数时间在文化大楼二楼的晒台上班。每周二、四晚上课。周五是舞会时间。音响、灯光,还有四周的椅子和散场时的卫生都由他负责。除了教跳舞和健身操,他偶尔也做点杂活。比如节假日搞活动时布置会场之类。除此之外,还演过小品。里不用说话的角色。比如站岗的保安、到敬老院擦玻璃的义工。他在下面可以随便开玩笑,说笑话,只是一到了台上,便连话也不会讲了,更不要说动作。文化站长笑着说,“一看就是老实人,说不了假话。”他拍了拍石雨春的肩,上楼了,脸上带着笑。谁都看得出站长喜欢石雨春。舞会通常在晚上七点半开始,十点半结束。偶尔也会接受邀请到企业办短训班,赚些外快。有时还能拿几件厂里的衣服、鞋或是小项链之类的东西。比起岗厦那些起早贪黑的小贩和民工,他觉得自己活得轻松、潇洒。有了这样的优越,就会情不自禁对人说到祖上也在这儿,是中央电视台叫他回来的。正是这些话,工作的时候,让他占了不少便宜。人家会把他看作潜力股,站长也认为他不是一般的打工仔,不能随便欺负,甚至过年过节发福利也会给他一份。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害怕。
之前,他讨厌父亲的行径,可不知不觉,已经和父亲一样骗人了,真是对不起站长还有其它人。再想想,又觉得这样做也没有大错,也是不得已。如果一家人在东北过得好,过得舒服,何必如此。谁生来就想骗人呢。这时,他便心安理得了。有时父亲与别人说到房子的时候,他还会去帮两句腔。再后来连心虚也没了。一招一式,父子二人配合默契。闲暇的时候,还会到楼下阅览室翻翻杂志,或是欣赏自己的两个宝物。那是去韶关采风背回来的彩色石头。因为这事,文化站长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认为石雨春就是不同。
石雨春也这么看自己,比如在艺校时,他喜欢画画,其中的一幅被美术班女生见了,说了两次有点意思。至于什么意思,石雨春并不明白,毕竟他的专业只是跳舞。说到跳舞,石雨春还是小有名气。附近单位那些会跳的,还有正学的,知道他在,都会跟过来,跟着再玩一下。这种时候,会喊他石老师石老师。即便那些有些身份的女性,也想请他跳一曲。这个时候,石雨春会挑上两支可以展示身材的曲子上场,例如慢三、探戈。灯火间,石雨春感觉自己是个王子。看起来,深圳是来对了,要知道,凭着自己的相貌和中专学历,在东北根本找不到活儿,更不要说讨老婆。想到这儿,他的步子变得无比轻盈,两只手如同燕子的翅膀端得很高。
胡玉则便是在学跳舞期间认识的。随后是请吃饭。这么做是因为赔偿这件事有求于她。想着是自己请,就点了几个贵的。倒是胡玉则只点了豆苗和客家酿豆腐两个便宜菜。吃饭的时候,胡玉则问石雨春的父亲身体好不好,家里几口人,习惯不习惯深圳的气候之类。对石雨春求她的事一句也没提。石雨春索性也就不说。他认为胡玉则一定看过资料,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人家修养好,给他留点面子,不去点破,也没有和别人透露。不然的话,自己早该被炒了。想到这儿,心里便空落落的,后悔不该在明白人面前演戏。吃完饭,天有些黑了,两个人告了别,说了再见。胡玉则向步行街的方向走,石雨春则留在了文化大厦楼下的花坛边上。胡玉则慢慢走远,人影也越来越小。那时的天开始凉了,他看到胡玉则的溜肩向身体里缩了缩。回到房里,还记得胡玉则那薄薄的嘴唇和淡淡的哀愁。她好象不开心呵,她丈夫长得什么样呢。这些问题在心里想了很久。一直再见面。
当时,石雨春拿了饭盒准备下楼下的食堂吃饭,见到胡玉则和一个男人在院子里打羽毛球。胡玉则也看到了他。出于礼貌,石雨春只好停下。胡玉则打了十几个球,才停下来喊他,“石老师!”然后指了身边的人说,“这是我老公,你父亲那个材料在他那儿。”胡玉则的丈夫张朝南也是东北人,负责岗厦拆迁。据那些跳舞的人说,赔不赔,赔多少都是他说了算。
由于丈夫的特殊身份,很多人跟她套近乎,胡玉则便有强烈的优越感。说话时总是看自己手指,那上面有个闪着银光的钻石。或许是老屋子的事,让她抓住了石雨春的把柄,胡玉则学跳舞期间,石雨春说话做事都有些心虚。她说话很不客气,最后把石老师也省了。开始时,打电话前还要问问,方便吗,后面也变得无所顾忌。有一次,石雨春身边围了几个人看他做动作。当时正跳伦巴,转了几圈,脸上有了汗,看见胡玉则,就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胡玉则根本没有听课,而是不屑。不知什么时候,胡玉则走开了。嘴角的轻视却一直在石雨春脑子里,他后面的讲课有些心不在焉。跳的也松松垮垮,失去了感觉,很快便收了场。那一次胡玉则本来还要多说几句,想想又咽了回去。觉得石雨春只是有点自恋,也不算大毛病。起初,她不把石雨春当男性看。石雨春也胡姐胡姐地叫着彼此都没什么想法。直到胡玉则和张朝南生气后,喝了酒,想找个人说话,约了出来,最后竟糊里糊涂上了床,她才敢把话说出来。
“你样子太夸张了,跳个舞用得着下腰吗,胯扭得像个女人。”她指的是石雨春动作。“这种地方,跳舞是假,男女找个理由认识才是真的,不要太当回事。”听了这话,正穿着灯笼裤,绷着身体练功的石雨春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肥大的胸肌顿时塌了下去,眉眼无处安放,挑起的嘴角也松驰下来。
针对老屋赔偿,胡玉则说过,岗厦村的高价赔偿让很多人患上了臆想症,打歪主意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把自己的故事编的有模有样,哭哭涕涕,痛说家史,没点眼力,会被他们骗了。她说拆迁政策把全国的骗子都招来了。石雨春很不自在,觉得胡玉则是针对他讲的。
石雨春听了她现在这样介绍,又想起之前的话,脸红了,不知道应该握手还是说谢谢。
张朝南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伸了手,连说了两次抱歉,“太多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来得及看。”虽然只是匆匆搭了下,石雨春便觉得对方手很潮,很湿,同时还注意到他个子不高,脸色苍白。尽管如此,石雨春对他印象不错。
正因为这,石雨春喜欢听胡玉则讲起她丈夫。平时不会提,只有生气的时候,她才会说很多。都是些隐私,石雨春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都是男人。包括张朝南不让老乡找他,更不允许集团的人与他讲家乡话。有个他小时候的伙伴,来找他安排工作。他板着面孔,最后那个人也不敢放肆,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他回避谈论东北的任何事,天天苦练粤语。说到这,胡玉则看了石雨春一眼说,“就是羡慕深圳人有钱,不然为啥不学东北话、河南话呢。”
石雨春接话,“本地人也有穷的。”他指的是那些岗厦本地人,前几年通过中介把老房子卖给了外省人,马上就投资做了生意。金融风暴一来,又变成了穷光蛋。现在他们与父亲一样,总是游荡在岗厦街上。
胡玉则听了,很生气。她是知道石雨春也在学习粤语才故意这么说。撇了撇嘴,冷笑道,“这话轮不到你说,在这里,最没钱的人也比你富。”
看见石雨春低上头,胡玉则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喜欢深圳,喜欢钱,想找个本地妹,要一份分红,或是享受人家老屋的赔偿,结婚的时候手臂上挂了这么长的金链,有房子有车做陪嫁。”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了一下又接着,“想不到吧,连他也发这个梦呢,他想做本地人,当地主,还以为别人不知道。”石雨春听人说过,胡玉则曾经自杀过,事情闹得很大。“张朝南刚来的时候,也动过这心思,想装本地人。可惜一张嘴,就知道他是哪儿来的。还怪我揭穿,他那张脸,写着东北二字呢。”她这么说,石雨春还很高兴,觉得胡玉则是在变相夸他。
很显然,胡玉则不喜欢深圳,不喜欢深圳的一切。经常有人问她来了那么久,怎么还不会粤语。
“不喜欢,也不想听那些鸟语。”胡玉则皱了眉头说,“这个城市最多的是钱,最少的是人情。朋友不象朋友,夫妻不象夫妻,各自怀了鬼心思。”石雨春能听得出她是说自己的家庭。深圳夺走了丈夫的心。丈夫说话做事都在摹仿本地人,工作中为岗厦人说话,在赔偿的事情上尤为明显。显得过份热情。具体到生活中,喜欢喝老火汤吃酿苦瓜、酿豆腐,饭前要拿热水烫一下碗筷和杯子。
“不是喜欢汤,是喜欢人吧。”胡玉则冷冷地说。
“东北菜就是一大锅,太粗糙。”胡玉则只听丈夫张朝南说过一句,心便冷了。张朝南曾经多么喜欢她做的菜啊,夸奖她把菜做得像工艺品,舍不得动筷子。深圳男女比例一比七,让她这个辞职做了全职太太的女人不再踏实。也就是那晚,她发了信息给石雨春,“真孤独啊,在这个无雪的的冬天里。”她跑到岗厦村,把身体交给了石雨春。
除此之外,胡玉则还讨厌石雨春有事没事翘起的兰花指。她说喜欢夜晚的石雨春,觉得他侧面斯文,柔和,像个文化人,看不出是跳舞的,甚至比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也不会差到哪。正是这样的夜晚,她咧开薄薄的小嘴,撒着娇对石雨春说,“放心呵,人不亲水还亲呢,不帮你,难道让我帮条狗吗。”说这话的时候,深南大道的彩灯把她的脸映出一些晃动的斑点。她光了雪白的身子,下地找衣服,踩到了他的靴子,那一刻她并不觉得它是那么刺眼。当初在她眼里他是脏和怪异的打扮。石雨春刚来时,找不到感觉,认为时髦的衣服竟被胡玉则说得一文不值。后来也是胡玉则改变了他的想法,她说,“深圳不是你的,也不是本地人的,你看他们不也总是找不到北吗,除了收租,还会做什么呢。”
石雨春听了,很兴奋,认为总结得非常对。他确实见到那些衣着陈旧的本地人,天天坐在街上,根本没胆走上深南大道,似乎怕强光刺伤了他的双眼。
胡玉则说话时,两手交叉于胸前,脖子和下巴显得很有形。石雨春第一次见了,觉得她不像富婆。他眼里的富婆就是地主婆,满脸横肉。胡玉则不仅不像地主婆,倒像京剧里花旦。算不上富婆,可胡玉则并不缺钱。每次吃饭都是她买单,起初石雨春还不愿意,觉得没面子,不像男人。到后来,就不管这些了,心想反正她丈夫有的是银子,不花白不花,都是别人的血汗钱,也有他这个外来工那份,吃了用了,不过是花自己的钱,没什么理亏的。再后来胡玉则给他东西,衣服或港币,有时还会是一个很值钱的小家电。也就心安理得接了。送那辆八成新夏利车这天,是他们相识纪念日,石雨春既高兴又难过。站在岗厦的街头,他显得扭怩,“总是用你的。”
胡玉则只是笑了笑没接话,石雨春却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从这天开始,石雨春不再敢和女人开玩笑,包括跳舞时不敢与人抱得太近,不敢明目张胆改变习惯,包括说话和为人处事。对于胡玉则的话,石雨春没有生气。为了父亲和弟弟,后来的每一次,他都当成积蓄。不断攀升的房价,让石雨春心里更加没底,除了跳舞,在深圳,石雨春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只要攒够钱,首付一间小房子,安放父亲和弟弟,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后面是去做苦力也行。某种意义上说,胡玉则他们才是他真正的亲人,甚至是再生父母,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助他,让他们有房住。而真正的家反倒成了婴儿,需要他一口口地去哺乳。他明白,自己这种年纪,做小白脸显然已经太老,承蒙胡玉则不计较他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