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英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生了气。她觉得自己非嫁个香港人不可,否则真得好象差过谁一样。
这次陈水英很大胆,主动提出住到马智贤家里。除了节省开支,也是想看看马智贤的家底怎样,算不算有钱人家,还有那个接电话的老人到底是谁。如果真得嫁过去,她需要知道这些。除此之外,她希望第二天马智贤带她逛逛街,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回深圳。
马智贤站起身,走到远处打了两个电话后,同意了。
车转来转去,陈水英晕头转向,完全不清楚到了哪里。最后,她竟然被送到了阿慧家里。
她打开门的时候,陈水英惊得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倒是阿慧早知道她要过来的样子,没有慌张。
阿慧也变了,皮肤还是很白,可是变得特别薄,里面的血丝也看得见。当年阿慧很高很白,脖子长长的,跟村里的女孩都不一样。谁都认为嫁给香港人很自然,毕竟比她难看的人都嫁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她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把皮肤映照得陈旧、泛黄。这种服饰与香港人的穿法格格不入。陈水英觉得阿慧笑的时候,嘴角生硬,显出了几条发令纹。没等放下行李,她就招呼陈水英吃饭。陈水英确实饿了,眼睛盯住饭菜。桌上除了一盘小虾,还有三条排列整齐的红彬鱼。陈水英吃了半条后才想起自己失态,尽管吃饭的只有她们两个。因为心里有鬼,还惦记着人家老公,要问的一句也没出口。她猜想,马智贤的哥哥可能出差了。阿慧一直躲避陈水英的眼睛,说,“吃呀,不用担心,还有啊。”她指着盘子里的另外两条。
回到房里,发现刚刚还在的电话机不见了。显然是怕她使用,收了起来。陈水英心烦,又说不出来,躺在床上生了一会闷气,才睡着。
前一晚约好了逛街,早晨起来,阿慧站在陈水英床头时,陈水英恍惚了,像是回到了过去。当年她也是这样,站在床前等陈水英上学,任陈水英磨磨蹭蹭起床,刷牙,洗脸,两个人站在路边很久都没见到巴士,又不想说话,便显得尴尬。再后来,陈水英有点累了,身上发粘,心里想,才几个钱啊,用得着这么省吗,说了句,“还是坐的士吧,我儿有散钱呢。”
阿慧笑了,“说马上到马上到,不用急。”
看看阿慧也急得额上出了汗,陈水英只好不催了,暗暗打量阿慧。她发现阿慧的眼袋很大,由于瘦,脖子上面露出了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才来了一辆中巴,阿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陈水英走在前面。陈水英没有张罗买票的事,她想起当年,家里把客厅借给阿慧,她才得以到了香港,她认为,这个情阿慧应该还的。
两个人并排坐上中巴的时候,陈水英忍不住讲了几次沙一村土话,每次阿慧都是用香港话回答。这样一来,陈水英不再开口,两个人都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阿慧打破僵局说,“你还是叫我马太吧,我不习惯那个名了。”
下了车,陈水英昂着头,走在前面,她不想和阿慧说话。转了一圈,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人街。陈水英发现,这里的衣服全是深圳东门的商品,十几块钱就能买到,包括皮带,手袋,还有一些装饰项链。
陈水英走到一半就累了,她说,“有没有那样的地方,买化妆品,还有名包。”
“有啊。”阿慧伸出手指了指隔壁的这间。
“我是说LV、CUCCL那种。”说完这句,陈水英自己都吓了一跳,平时,她根本没想过买那些,价格太贵不说,款式也不喜欢。
“也有啊。”阿慧站起身指着另外一家店说,“你看都有啊,还很多。”
陈水英故意装出轻松,“我说得不是假货。”
阿慧想了想,似乎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说,“那还得走很远的路,你去不去。”
“算了算了,不去了。”陈水英心烦,想早点回去。花了这么长时间,把自己一双鞋都走脏了,却被到了这么个地方。平时陈水英花钱不会大手大脚,没想到阿慧这么小看自己。她觉得阿慧又穷又装,除了电话,放在洗手间的一瓶凡士林也被收了起来。谁还用那破玩意,又不是十几年前。出门前,餐桌上那吃剩的红鱼,她用眼睛数过,还是前一晚的两条半,排得整整齐齐。她真想伸出手指数数,让对方难堪,让阿慧明白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寒酸,连深圳人的一半都不如。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自己当年跑到阿慧面前,哭诉心事。为了讨好阿慧,托她帮自己介绍香港人,用省下来的钱封红包的事后悔。那时她才工作不久,是全部的积蓄。更主要的是,说了些低三下四求人的话。那两年,谁都看得出,陈水英在等阿慧的帮助,最后什么也没等到,让她成了困难户,最后草草打发了自己。过了很久,自己那些破事还被村里人拿出来取笑。总之,自己的人生被阿慧彻底毁了。
买了点东西就回了。晚饭由马智贤和阿慧两个人买单,说是给陈水英饯行。地方安排在一个英国人开的餐厅里。
进门前,阿慧拉住陈水英乞求,“回去别提我呵,你和马智贤约会的事我也替你保密。”
陈水英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么多年过去,阿慧连点愧疚都没有,还要在她面前装。甚至还拿马智贤的事来威胁自己。
她明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在那儿,陈水英见到了马智贤的哥哥。他还像当年那样白净,只是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他穿了一件燕尾服,像舞台上的指挥那样,显得异常古怪。他的手指还像当年那样细长白嫩。前一晚也不知他住在哪,一点声息都没有,突然就冒了出来。他一上来就说喝日本青酒,还说要象当年在京都那样,加上冰块。陈水英喝过这种酒,觉得此酒有股邪劲,刚喝得时候甜蜜,轻柔,到了后面则会让人头疼欲裂,魂飞魂散。
看见阿慧过来劝阻,还交待服务员说只喝饮料,连征求她的意思都没有。陈水英突然动了怒,改了不喝酒的主意,笑着对马家哥哥,“喝呀,咱一醉方休吧,我就是喜欢日本酒,过瘾!”
见阿慧脸色已经变了,陈水英更是得意。
先是敬了马智贤哥哥几次,随后,她和他划起了拳。
马智贤过来拉她,劝她少喝点,别醉了。陈水英的头已经晕了,她笑着拈住对方下巴,摇了几下。她就是要做过阿慧看,虽然当年她输了,此刻,这两兄弟却被她陈水英指挥。她就是要气阿慧,让她再得意,让她再不顾陈水英死活,抛下她十几年,自己只有再厉害一些,才能打击到她。这么多年,谁都在欺负她,她受够了,单位的,阿妈的,更主要的是阿慧留给她的一切,总之,在今晚,她要痛快一次。
马智贤的哥哥又提到富士山的时候,陈水英已经彻底醉了。她站到椅子上面,用一张报纸卷成话筒,把当年在西安学的一首日语歌《北国之春》,大庭广众下唱了两遍。
酒还没有喝完,马智贤的哥哥便旧病复发,被送去了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