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家住深圳沙一村的陈水英没有成为香港人的老婆,是阿妈的一块心病。
当时有许多姐妹都嫁过去了,陈水英却还留在村里。原因是没人为她搭线。她的朋友阿慧出嫁那两年,陈水英性格变化很大,不再跟人来往,似乎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不过再想想,又能理解,陈水英从小在西安生活过一段时间,想事做事,跟沙一村的女孩有些不同。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染上了北方人的毛病,傻乎乎,没心机,缺乏人生规划。大了不说,就说小事,那个年龄的女孩,喜欢嘴里放一块话梅或口香糖,说话的时候散发一种淡淡的芳香,陈水英则是弄一包葵花籽,放在包里,没事的时候,便掏出来,搞得嘴唇和一双手黑乎乎。包里连张干净纸都找不到,没有一点斯文气。阿慧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喜欢陈水英,愿意找她玩。这让陈水英很感动,把心里话一股脑掏出来,还把自己在西安学到的包饺子,教给阿慧。阿慧也乐意学,可惜家里的面粉太少了,她们只好到海边挖一些泥回来包着玩,那时候的海还是海,甚至比较蓝,没有被开发商填成陆地,盖成豪宅。
陈水英在北方呆过,受过不一样的熏陶,喜欢玩点不一样的。
有一天,在沙子上面写下了友谊两个字,逼阿慧念,还说念对了赏一包瓜籽。她明明知道土生土长的阿慧只会讲土话,很少用这种酸词说话、造句。
跟她预料得一样。阿慧的脸憋得发红。每次念完这句,陈水英都要学着阿慧的发音再念一遍,阿慧知道陈水英在捉弄她,装出生气,追打陈水英。陈水英则甩掉了鞋,笑着,撒了欢跑在前面。那时候的天异常干净,有些蜻蜓在海边飞来飞去,阿慧见了,停下脚,伸出食指,等待蜻蜓。她不捉,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在指尖上打转、停下,再飞走。
陈水英的手跟着季节走,冬冷夏热,只有阿慧不嫌弃,夏天时陈水英把发烧的手放到阿慧冰凉的手臂上,阿慧忍着,最多瞪陈水英一眼,想铁板烧猪肉啊!
陈水英知道阿慧会这么说,继续嚣张,“是啊,我想吃呀,还是上等嫩猪呢。”她享受阿慧那只手高高抬起,再轻轻地落在她皮肤上面,对于陈水英来说,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后来,陈水英随便找了一个男人结了婚。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很平静。女儿考上高中住了校,她与丈夫再没话讲,分了居。陈水英的计划是,旅游回来,就去办手续,让自己身心自由,重头再来。至于为什么不敢公开,除了担心影响女儿学习,也怕惹外人笑话,毕竟年龄上没了优势。这次去香港也是为这事。当然,也是阿妈的意思。陈水英离婚之后,阿妈象是重新有了希望,有事没事走过来,在陈水英的耳边念叨几句:金链子,老婆饼,靓衫,皇后大道是她嘴里的必备。阿妈常提到的东西和地名,陈水英也喜欢。每次听了,都觉得心里舒服,嘴上也舒服。怎么早些年没有这感觉呢。她觉得这些名儿起得洋气,有香味,让人联想。陈水英知道阿妈这么想她嫁到香港,是因为家里没有香港亲戚,没有人大包小包带着礼品过来,让阿妈脸上无光,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街坊邻居间没有身价,就连打牌的时候赢了钱,也不敢大声笑出来。正是这个原因,她总是怪丈夫当年没逃港,不像个男人,“要是你去了香港,我们还会住在这里吗,几十年了,家里什么都没变。”阿妈看着自己住的旧屋说。这栋旧楼,还是分红时建的,当然也包括陈水英那一份。
陈水英的房子安在父母对面,卫生费有时还是父母替她交,这也是阿妈心烦原因,“要是你当年嫁到香港去,哪里会这么穷啊,嫁到香港,不仅自己住洋房,连我这个做阿妈的也能享受到。”只要有机会阿妈便会念上几句。
陈水英听了也不接茬,想到自己当年没有听阿妈话,即使阿慧不介绍,也可以等等别人,才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就有些内疚。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与香港人结亲的事,哥哥和弟弟无能为力。对于这个家,她没有尽到责任。她嫁给了没钱,没技术的老公。工作都是阿爸托了人找的,他一呆就是十五年,别人已经换了几辆车了,老公还是踩着摩托上下班,陈水英觉得没面子。
阿爸不以为然,只要身体好就行。
阿妈不这么认为,说,“废话!你倒是说哪个人身体不好。”
当年阿妈总是说,“别着急嫁人,阿慧比你大三岁呢,她自然要先嫁。她过去就好办了,我托了她,还送了份厚礼呢,等闲了下来,她认识了那边男仔就会帮你介绍。”
阿妈总是跟她说,“阿慧嫁的就是好,每次回来都给她阿妈几千块港币,她阿妈身上的戒指项链全是阿慧送的。”阿慧确实是他们这个街上的骄傲。因为有了阿慧,她一家吃的用的都不同了,还拿了不少钱给家里盖楼,连哥哥们娶的老婆都好过一般人家。陈水英没有不服,只有暗中生气,怪自己的命不好。
阿慧曾经是陈水英最好的朋友,除了各自吃饭睡觉,两个人差不多都是粘在一起。有一次,陈水英和阿妈吵了架,跑到阿慧家里去睡。那一晚,象是受到刺激,她只穿了一件内裤,便钻进了阿慧的被窝,如同婴儿,绻成一小团,伏在阿慧的胸前,脸被烤得发烫,脑子一度出现了晕眩。
阿慧的身子一动不动,也像是发烧。陈水英要讲的话,忘个精光。
第二天醒过来,两个人的眼睛发红,显然都没睡好。
用陈水英的话说,两个人的关系属于患难与共。当然这种话有点夸张。只能说明了阿慧在陈水英心里的位置。她有什么心里话都跟阿慧说。阿慧只是听,不喜欢说,直到阿慧嫁了,再不理她,陈水英才缓过劲儿,好象天塌下来一样。她觉得阿慧和自己的感情是假的,这种事,竟然瞒着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得出结论,深圳妹就是鬼,没人情味,不知不觉她已经把自己当成北方人了。实际上,她在西安住了不到四年。那时父母想把她过继给大伯。
谁也没有想到,阿慧去了香港便很少再回家。即使回来也是晚上,住一晚,天没亮就走,外人很难一见。逢年过节她会托人捎些钱或者东西过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陈水英不再值望这个阿慧能帮自己了,她觉得友谊是虚伪的东西。人家是香港人了,关系不对等了。想通了这些,她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同时离开了条件不错的村委会,去了离沙一村有点远的电影院上班。想不到,没过多久,新安电影院就说要下岗。还说这段时间去不去单位,工资都是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