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包饺子，肉多菜少，没多大工夫，小曼将菜馅剁好，与肉和在一起，正调味呢，小姨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两指拈起一点馅放进嘴里，咂咂嘴，满意地看了外甥女一眼，走了。她得去招呼客人，上趟厕所，该回来了。
不一会儿，顾远山像片树叶轻轻飘进厨房，丢掉嘴里的烟头，仓促洗把手，拖过面盆，要帮女儿擀饺子皮。
小曼从父亲手中抢过盆子，在面团上拍了两下：“爸，你去吧，我一人包就行。”
顾远山裁衣服行，他像桑那镇的其他男人一样，不会做饭，但他没走，站在一旁看小曼擀面皮。女儿手巧，皮擀得厚薄匀称，轻巧地往旁边一扔，饺子皮儿跟只小鸟似的，扑棱棱飞起来，又扑棱棱落下去。皮儿擀得差不多了，小曼放下擀面杖，两只手上下翻飞，一会儿，一排排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看小曼包饺子的过程是个享受，顾远山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要是小曼没那个病，该多好啊，像别家丫头一样结婚生子，他只等着当姥爷了。顾远山转过身，坐到灶间点火烧水，不时扭头看女儿一眼。在昏暗的厨房里，他看不出女儿哪点像病人。真是苍天不长眼，一个花红柳绿的丫头，咋就不能叫她过得健康无忧呢？顾远山心里酸酸的，眼里不自觉地泛起泪花，他怕碰到小曼的目光，赶紧低头烧火。
还剩三四张饺子皮时，小曼忙碌的手忽然停住，心里掠过那碗朱明明吃的炒搅团，她眉头紧了一下，抓过案角的辣椒罐，往剩下的馅里加了些辣椒面，包了几个带辣子的饺子。
这一切，没逃过顾远山的眼睛，他轻轻地叫了声“小曼……”
小曼装没听见，水滚了，端过来饺子往锅里下。
锅里的蒸气腾起来，把小曼淹没在水雾中。
朱明明与姑姑相继回到顾家，因为有小曼的小姨在跟前，他们没法交流，只是趁着给他们杯里添水的空隙，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朱明明心里有了底，高兴地对姑姑说：“我去厨房看看，还有啥忙要帮的。”
小曼的小姨扯住他说：“看你说的，哪能让你帮忙。我家小曼能干，她一个人把饺子全包好啦，可能都出锅了，我这就去端。”
饺子煮好后，顾小曼将那几个有些发红的饺子捞到一个碗里，单独放在一边，见小姨进来，端起一碗递给她，叫父亲端碗给东屋的母亲。母亲伤腿有药味，怕影响客人，坚持自己一个人在东屋吃。小曼则端了那碗有辣椒饺的来到西屋。她心中有数，果然，小姨将那碗饺子递给朱明明的姑姑。小曼顺其自然把她端的碗递给朱明明。
这时，顾远山急急地跟过来，眼巴巴望着朱明明手里的碗，趁小曼出去拿大蒜的工夫，抓住朱明明的碗边说：“来，叔给你加点醋去。”不管朱明明要不要醋，从他手里抢过碗，端出屋子。往厨房走的路上，顾远山顾不得烫，两指在碗里拨拉，找到那几个发红的辣椒饺，慌忙塞进嘴里，滚烫的饺子烫得他直翻白眼，接着，辣得直哈气。顾远山顾不得汤和辣，去厨房给碗里补了几个饺子，拿了醋瓶回到西屋，口吃似地哈着气说：“我把醋拿来，吃多吃少，还是你自己放吧。”
朱明明接过来，往碗里倒了点醋，全然不顾大家看着他，盯着碗里的饺子，个个饱满圆润，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
小曼低着头拿大蒜进来。朱明明喉结部位轻微的动作，除小曼外，没逃过大家的眼睛。小曼埋头剥蒜，当着众人面，她不敢正眼看朱明明。她也没有将剥好的蒜直接递给朱明明，而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她做得很有分寸。
顾远山显然很激动，点上一支烟，夹在手指间抖抖索索，顾不上抽，不断说道：“吃，吃，吃啊！”
朱明明已等不急了，抓起一头蒜，呼噜呼噜吃起饺子。其他人都象征性地拿起筷子，夹着饺子，却没真吃。朱明明吃得很香，几乎一口吞一个。大家都望着他吃，每吃完一个，每个人的心都往紧里缩一下。尤其是顾远山，头随着朱明明的咀嚼，一抖一抖，像帮人家用劲似的。朱明明的姑姑也不例外，刚开始她有点拿不准侄子，吃饭前，没机会与他交流，只是点个头，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可一个眼神哪能说尽他的内心？这会儿，她见侄子吃得这么急，心里头的动荡慢慢平静下来，她不急了，踏实地细嚼慢咽起来。
小曼一直不敢看朱明明吃饺子，她心跳得咚咚响，挑起一个饺子放在嘴边，小小地咬了一下，慢慢地嚼着，她本不想太在意朱明明的动静，可他香甜的咀嚼声像被扩音器放大数倍，直往她耳朵里灌，她受过震荡的耳朵里面又响起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紧张，也比谁都矛盾。到了这种时候，朱明明会把这碗饺子吃光还是会留下？她这根冰挂，究竟是继续挂在那里，还是在太阳下融化？
因为紧张，顾小曼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更加苍白，她的心在胸腔里越揪越紧，慢慢地，她觉得饺子在碗里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她想喊，可是潜意识又把她的喊声压抑了下去。
还是小姨清醒，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及时发现外甥女的细微变化，赶紧撂下碗，扯起小曼的胳膊说：“小曼，随小姨给大家端饺子汤去！”
小曼虚脱似的，往小姨身上一靠，几乎被小姨搀扶着来到的厨房。紧跟上来的顾远山额头也出汗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上前扶女儿，却被小曼轻轻推开：“爸，我没事，你去吃饭吧。”
外面惨白的阳光终于变得红艳起来，太阳像成熟的辣椒，红彤彤地挂在半天上，把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地烟气彻底驱散开。在通透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