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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排长石泽新到塔尔拉的时候,是阳春三月了。

从通汽车的公路到塔尔拉还有24公里,这段路程没有通车辆,是志愿兵阿不都赶着牛车把石泽新接到塔尔拉的。

坐了八个多小时的汽车,又转乘牛车,石泽新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灿烂的晴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风。太阳懒懒地照在人身上,能感觉到春天的温暖了,戈壁滩上却没有一丁点儿春的气息,一切都是褐黑色的宁静。这种宁静压抑而空洞,偶尔弄出一点响声,也显得极不真实。牛车走在平坦的石子路上,像一只不慌不忙的蜗牛,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上蠕动着。起先石泽新对牛车的速度有些性急,但望着牛车走过的石子路上,竟然连一点浮动的灰尘都没有,只有牛蹄子踢踏碎石子的细碎声音和牛车要散架似的杂响单调地冲击着他的身心,慢慢地,他就有了随遇而安的无奈感,心里慢慢地平静了。 一

阿不都坐在牛车前面,手里举着一根红柳,一声不吭,只是专心赶着牛车。其实在这样空旷的戈壁滩赶车,根本不必这么用心,何况又是老黄牛拉的车,完全可以任它自己走的。

石泽新想打破沉寂,就掏出烟来请阿不都抽。阿不都笑了笑,从身上摸出一个铁盒子和几张报纸条,扬了扬说:“我抽这个。”他让了让石泽新。石泽新深知这莫合烟的劲道,谢绝了。阿不都自顾卷上一支莫合烟,有滋有昧地抽起来。

石泽新抽了支烟,靠在行李上,就有点困了。他的脑子接受了牛车慢悠悠的现实之后,没有了繁杂的思绪和着急,一任牛车像摇摇晃晃的一叶小舟,在海洋一般的荒原上慢慢地游。后来,他就睡着了。

石泽新是被阿不都叫醒的。牛车终于把他们拉到了塔尔拉。石泽新睁开眼一看,几排土坯房竖在眼前,墙皮剥落了不少,露出了干裂的土坯,门和窗上都挂着厚厚的褥子。显然,这里还没有一丝春天的气息。

石泽新忙跳下牛车,还没顾上扶一下头上的帽子,就听到阿不都对他说了声“这是指导员”。他赶紧转过身,对一个瘦高的上尉行了个军礼,说:“指导员,我是石泽新,前来报到。”

指导员还过礼,抓住石泽新的手,说:“石排长,欢迎你!”

石泽新正想客套几句,指导员又说:“看,中队长接你来了。”石泽新忙往指导员身后看,只见一个粗壮结实的上尉已走到了面前。他迎上去,行了个军礼。中队长却没有还礼,招了一下手,就握住了石泽新的手,平淡地说了句:“来了。”

石泽新笑了笑,心中纳闷,这中队长第一次见面咋不还礼?他头上还戴着帽子呢。新条令规定不戴帽子在营区可以行举手礼,指导员没戴帽子,都给他还礼了,中队长戴着帽子却不还,是不是他不欢迎自己来7

正想着,几个战士已过来从牛车上搬下了他的行李。阿不都一边招呼着兵们,一边问把石排长的行李搬到哪里。

石泽新忙说,搬到班里吧,排长应在班里住。

中队长却说:“搬到中队部去,住队部。正规啥呀。”

指导员也说:“就是,我也是这个意见。”

几人进到中队部,石泽新忙掏出烟来,先递给中队长一支。中队长接了,掐掉了过滤嘴,将短了一截的烟噙了,点上火。

石泽新怔了怔,见中队长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接着给指导员递烟。指导员推着不接,他硬要给。中队长开口说,别给他了,浪费。指导员笑了笑说,我真不抽的。石泽新就自顾点了一支“红塔山”,轻吸了一口说,这塔尔拉真够远的,走了一整天。

中队长接过来说,比你想象的差远了吧?

石泽新说,没有,没有,和别人给我介绍的情况差不多。就是都三月底了,这里还没一点春天的样子,喀什的杏花都开了。

中队长粗着嗓门儿说,那是喀什!就没了下文,却掀开厚厚的门帘,喊叫着通信员,给石泽新打洗脸水。

指导员为了圆场,就说,这不,塔尔拉门和窗上还挂着褥子。这里没有春天,就是有,也是风沙期,就当着冬天过了。

石泽新还是第一次听说把春天当冬天过的,政治处主任给他介绍塔尔拉情况时,可没讲这些内容。从第一眼看到塔尔拉,石泽新就意识到,他想象中的塔尔拉,和现实有很大的距离。但无论现实多么叫人不可思议,石泽新还是能够接受的,只是他心里仍对塔尔拉的春天抱有一丝幻想。春天就是春天,怎么能当做冬天过呢。

当志愿兵阿不都给石泽新送来一包沙枣时,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喜欢吃这东西!”

阿不都憨憨地笑了笑:“收下吧,有用的。等你拉肚子了,吃沙枣比吃药还管用。”

石泽新疑惑地:“还有这道理?”

阿不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真正感到肚子不适,开始拉肚子,是石泽新到塔尔拉的第二天中午,他吃了两顿用塔尔拉的水做的饭后。先是肚子像饿了时一样“咕咕”地乱叫,接着里面就翻腾开了,整个肚子像一锅烧开的水。水沸腾着喷出一串串的气泡,顶得锅盖啪啪作响,要溢出来似的紧急。

石泽新跑到厕所,拉出一股水来,肚子舒服了些。刚回到队部,肚子里又闹腾开了,忙又往厕所里跑。蹲了几次,他的腿都麻了,赶紧找自己带来治拉肚子的药片吃。指导员见了,笑了笑说,石排长开始放“水枪”了,这一关谁也躲不掉。你还是收起你的药片吧,不顶用。塔尔拉特色的拉肚子,得用塔尔拉的方法来治。还是吃沙枣吧。我这里有。

石泽新捂着肚子说,非沙枣不行?

不行!

石泽新摇了摇头,说,这就怪了。

指导员说,见多就不怪了。这也是塔尔拉人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沙枣治拉肚子。

石泽新摇着头,说,可我不爱吃这东西,跟嚼沙子似的。

指导员说,这没办法。说着就要给石泽新拿沙枣。

石泽新忙拦住指导员说,我这里有,是阿不都送来的。

石泽新无奈地吃起了沙枣。

沙枣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有沙的那种意象,但不是沙子,在牙齿的咀嚼下,像一堆细沙子,干涩无味,又是放了一个冬天的沙枣,干瘪得只剩下了一层淡黄色的皮,包着一堆细沙似的枣肉,没有水分。石泽新似吃沙子一般,感觉着粗糙的沙子,摩擦着他的牙齿、喉咙,吞咽都有些困难。

吃了沙枣,石泽新减少了跑厕所蹲坑的次数。那种腿酸麻、头晕目眩的蹲法,算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按中队长的说法,石泽新还不是塔尔拉的人,就算真正是了,也没法服塔尔拉的水土。一到夏季的苦水期,老塔尔拉人,也照样拉肚子,这是没办法解决的事。目前,解决拉肚子的土办法,只有吃沙枣,并且只有吃塔尔拉自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沙枣才起作用,就这么怪。更怪的是塔尔拉这地方水土硬,生命力极强的沙枣树,也不好活。所以,在塔尔拉种植沙枣树,也成了大事。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石泽新才明白中队营区为什么栽了那么多沙枣树。这树是宝贝呢。

中队召开支部会。石泽新想,可能要给他分一些具体工作了。他刚到就叫拉肚子给搅乱了,也没参加几天正式工作,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排长该负责哪个排的工作呢。 第一章

然而,在支部会上,指导员明确了石排长加入中队支部,却没有给他具体分工的意思。指导员又说了些发展党员、培养苗子的事后,就问大家有啥说的没有,准备散会了。

石泽新就说,我想请示一下,给我具体分工哪个排的工作?

指导员望了望中队长。中队长说,咱塔尔拉没干部愿意来,来了也呆不久,排长一直缺编,我看石排长就不具体负责哪个排了,抓全中队的工作吧,指导员你说呢?

指导员说,就这么办,咱是执勤单位,勤务重,大家一起操心,工作也顺当。

于是石泽新就像中队长指导员一样,见啥抓啥。他像其他刚毕业的学员一样,心怀雄心壮志,对走上带兵之路充满了信心和热情。每天早上出早操带队,吃饭集合唱歌,站在百十号人面前,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胸问总有股豪气在回荡。在他的口令下,兵们喊出的号子和唱出的歌声,烘烤得他热血沸腾。他时常有指挥着千军万马的愉悦。这是他自当兵第一天起就渴望的场面,这场面使初来乍到的他与塔尔拉的那种距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风沙是突然间降临塔尔拉的。

那天,石泽新带着战士们正在操场上走队列,干净如洗的晴空上,春阳在一片“一二三四”的喊声中,将缓缓的暖流抖落下来,披满石泽新一身,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将百十号人的步伐指挥得像一个人似的。每下一个口令,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舒坦。他觉得仰头望着红彤彤的太阳,用耳朵捕捉着“嚓嚓”的步伐声,凭感觉准确地发出口令的指挥方式,简直是一种享受,是别的事物无法替代的全身心都为之振奋的享受。

这时风沙就刮来了。

先是一阵“轰隆隆”似闷雷一般的吼声响起,接着,就看到不远处一大片浑黄不清的帷幕挂满了半个天际。这帷幕像人用手扯着,以惊人的速度,霎时间就遮住了暖暖的春阳,直直地冲了过来。能听到嘈杂的吼叫声,似千军万马的咆哮迎面扑了过来,其气势威猛无比,锐不可当。

石泽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那道帷幕已经“刷”地压了下来,将他和兵们盖了个严严实实。

队列里一致的步伐就“轰”地一声乱了,有人喊了一声:“沙暴来了!”.

却没有一人跑出队列。

这就是兵。在沙暴压过来时,只是乱了阵脚,没有听到口令,决不乱跑。

石泽新心生感动。

狂风挟着沙石,“噼噼叭叭”地打在人脸上、身上,干疼。

石泽新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愣怔了一下,随即吼了声:“解散。”

兵们这才“哄”地散了。几步之内,只能看到一片黄色的人影在晃动,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了。

塔尔拉的风沙期实实在在地降临了。

从荒原深处刮来的风沙,将塔尔拉罩了个严严实实,白天晚上天地间全是浑黄一片.呼呼的风声,搅得人心生烦躁。最让人难以忍耐的,是每天要吃不少的沙尘,即使不张嘴,嘴里也像吃沙枣似的,牙碜。房子的门和窗用褥子捂着,屋子里照样落一层沙尘,有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睡一晚上起来,鼻子、嗓子眼里全是沙土,干涩疼痛。人睡着了,一呼吸,还不知吃了多少沙尘呢。

石泽新因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狂劣的风沙期,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浑黄的风沙,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吼叫声,心里就特别烦,坐立不安,出出进进,没有一个能叫人清静的去处,他就一个劲地抽烟,用烟来消磨难熬的时光。烟抽得多了,一屋子的烟味和着沙尘的腥味,使指导员不断地咳嗽着,弄得石泽新也不好意思了,但又熬不住,摸摸索索又点上烟抽。

指导员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定,只要呆在屋子里,就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有时坐下来,想写什么东西的样子,可只写几个字,就撕掉了。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看得石泽新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到各班去转一圈,然后叫上带班员,一块去哨楼上查哨。

风沙期开始时,中队长对石泽新说,从现在起一直到风沙停止,查哨都得两个人,尤其是上到高高的监墙上,一定要俩人牵着一根背包带,以防万一。

石泽新不知轻重地随口说了句,有这么严重吗?

中队长看了石泽新一眼说,你还不了解塔尔拉的风沙。

石泽新在风沙里上监墙哨楼去查哨,风沙啸叫着向他扑来,冲得他站都站不稳,别说移步了,每动一步,腿都在打颤,要走过没有遮拦的长长监墙,到达哨楼里,实在太艰难了。他还是抓住了带班员递过来的背包带,俩人牵着,才算查了一轮哨。

石泽新问带班员,换哨时,哨兵也得这样才能上到哨楼吗?

带班员说,那当然了,在风沙期,就得像个盲人似的,相互牵扯着上哨。

后来,中队长说,也有人不愿这样牵着背包带上哨楼的,结果,他是从监墙上爬进哨楼的。

石泽新说,这个人何必呢。

中队长说,他只是想创新,不想用别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他失败了。

蠢。石泽新说,经验都是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总结出来的。

中队长说,这个人是我!

石泽新脸“刷”的就红了。

中队长并没计较石泽新的话,接着说,我们都生活在经验里,从吃喝拉撒睡,都有了经验的框框,人活得越来越懒惰了,根小不去思考新的方式,慢慢地,人的思维就麻木了。

石泽新观察风沙的动向,渐渐就掌握了风沙的规律。塔尔拉的风沙的确像兵们说的那样,刮三天东南风,稍做停歇,再刮三天西北风,将刮到东南面的沙尘,又送回西北面来,然后刮一整天旋风,把风沙送上天,将刚有点淡薄的天空染黄后,又开始周而复始地重复。石泽新掌握这些规律后,就带着兵们根据风向每天早上顺风出操,如遇上旋风,就叫兵们在房子里整理内务,倒也没误了日常工作。

中队长见了石泽新的这套做法,心里欢喜,对指导员说,这小子像我当年一样,一点就通,是个带兵的料子。

指导员说,小石是个好苗子。

可中队长又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只是别像我变着变着变懒了。塔尔拉,磨人的锐气啊。

风沙像一片大得没有边沿的砂布,很有耐心地打磨着塔尔拉。在呼呼的打磨声中,风沙期持续了一个半月。这是最煎熬人的一个半月,对初来乍到的石泽新来说,比别人更多了一分烦躁。

指导员见石泽新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说,石排长,你还闷个啥呀,又没成家,少份烦心事,是不是谈了对象,人家嫌你分到了塔尔拉,闹吹呢?

石泽新说,我还没谈过对象呢。

这样也省心。指导员说。

石泽新不解地望着指导员,心想指导员肯定遇到烦心事了。想着他心神不定的样子,石泽新几次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屋外,昏黄的天空使人更压抑了,不时有风卷着沙尘扑过来,迷人眼睛。他又退回屋里,无奈地点上一支烟后,说,塔尔拉的春天就这样当冬天过了?

指导员说,还能咋过?

这时,中队长走了进来。

石泽新给中队长递烟过去。中队长摆摆手,说了声“抽这没劲”,就掏出报纸条,往上倒些莫合烟来,两手将纸条一折,左手捏了,右手抓住一头一拧,一支烟就卷好了,放到唇边湿了唾沫,用手捏粘住了,将拧过的这头伸到嘴边,两齿一咬,“咯嘣”一声,咬掉了硬纸头,吐了,用嘴噙了烟,打火点着,猛吸一口。烟头的报纸竟起了火苗,只着了一下就熄了,再不起火。中队长一口一口地喷吐着白白的烟雾,辛辣的莫合烟味顿时盖住了石泽新的香烟味。

石泽新看了中队长卷莫合烟的全过程,手就痒了,也想卷一根。他向中队长要了报纸条,倒上烟末,两手运动起来,却怎么着也卷不起来。

中队长在一边也不指点,只说了句,石排长,你还不是塔尔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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