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叛逆并不仅仅因为青春期,而是对他这个父亲的不满,对于前妻的离开,儿子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把所有的怨恨都抛向他。儿子不听他的解释,也不让解释,只要不解释,他就有理由继续与父亲对抗。一个殚尽竭力与他对抗的人,他有时会恨得牙根痒痒,居然要给他植头皮?这难道不够荒唐吗?
但荒唐又能怎样,想到儿子躺在医院的无菌室里,粉红的肌肉如同一朵朵开败的花,他的心抽搐起来。无论如何,那可是他老万的儿子啊!
妻子用心良苦,她上网查找人体植皮手术的资料,发现有异体植皮一说,她惊叫起来:“快来看,医生的意思都在网上写着呢。”
老万没有动,愣愣地望着别处发呆。他感觉一股从骨子里,甚至从生命尽头涌起的灼流烘烤着他,浑身炙热起来,身上的皮肤却奇怪地收缩着,他看到胳膊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像寒冷地带的白桦林,茂密、挺拔。妻子见他不肯到电脑跟前,声音发颤,似乎有点激动地读着:
“异体植皮实际上只是一种‘过渡’,因为不管是别人还是亲人的皮肤,迟早都会起排斥反应,最终移植在创面的,还是患者自己的皮肤,又以头皮最好。非亲人的皮肤移植后,一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会发生排斥反应,产生危险。而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排斥反应的时间则会变长,这样只是为患者恢复自己的皮肤赢得时间……”
妻子毫无章法的声音,使老万的头皮陡然发紧,感觉那薄透而冰凉的手术刀片已经游走在他的头皮之上。他失控地怪叫一声,冲到电脑前,拔掉了电脑插线。妻子被他的过激行为惊得跳起来,回身见他泛白的脸色,她轻轻地抽泣起来。
老万倚着墙慢慢蹭溜到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医生要我给小万移植皮,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明说呢?”
妻子抹把泪,默默地过来把他扶坐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皮,她的手颤抖起来,泪水又一次潸然而下:“网上不是说了吗,就是亲人的皮植给他,也只是为他赢得时间,并不能……”
老万用手势打断了妻子,他理解妻子的意思,但她不想听他说出来,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太激烈,也不能太极端。可是,他无法理解董医生,要从自己头皮上割取皮片的意义,他的头皮迟早要被小万自己的皮肤换掉,在小万的身上,他的皮肤等于是废肤,移他的皮肤其实是多此一举!可是……小万的治疗需要这一步。他的心里像煮沸了一锅油,煎熬得他几近虚脱。这个时候,他像在浓黑的野外迷了路,他没法给自己一个确定的前进方向。
到底该怎么办?这是个敏感问题,妻子有意回避开这个话题,尽量与他避免单独接触,老万感觉得到。他去客厅,妻子就会起身去了厨房,他追到厨房,她又去了卧室。每到做饭时,她边做边吃几口,不与他一起坐在饭桌前,临到睡觉时,她总有干不完的活,不是在卫生间洗衣服,就是在卧室翻找东西。总之,她有不与他一起吃饭和一块睡觉的各种事由,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垂泪。她的泪水丰盈得就像水库,把他淹得都快窒息了,他心里越发烦躁。董医生又打电话催促,说到最后的治疗期限,老万都不知道怎么给董医生回的话,匆匆挂断电话,他恍若隔世,看什么都是陌生的,却没有一点新鲜感。
天大的事,也阻止不了时间的流动。快到中秋节了,月亮逐渐明亮起来,给天地间蒙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青光。
躺在床上,老万像飘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之上,无助地望着黑暗中妻子脊背上的青色月光发呆。他能理解妻子处在两难境地,以小万以前对她的那种态度,妻子直接反对他给儿子植皮也不为过。可是,她没有。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家,妻子一直把悲伤埋在心底,从不给他添堵,在他面前控诉儿子的行径。老万还能清楚地记得,妻子刚过门那天,儿子打掉了她递给他的筷子,扭头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可是,她还是把小万当孩子对待,含泪忍了,后来,她为了缓和关系,明显在讨好小万,想温暖这颗变异冰冷的心,可小万根本不理她,不和她说一句话。说实话,妻子是个心底善良的女人,她的这个继母当得够可以了,是儿子不懂事,处心积虑,与她过不去。这两年,他们磕磕碰碰,异常别扭,妻子不容易啊。
想得远了,老万根本睡不着。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偶尔打个盹,会忽然间惊醒,全身紧张地发抖,那种感觉很不好受。索性,他爬起来走到外间。他脑子里空空的,不知要干什么,在客厅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走进儿子的房间。
屋里很凌乱,地上七零八落堆满东西,桌子上吃剩的零食,书,报纸,还有他从小就玩的玩具,床上未叠的被子,横在床尾的枕头下面压着脏衣服、臭袜子。简直像个垃圾收集站。儿子小时候是个整洁的孩子,屋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事还把老万拽进他房里,要爸爸检验他的劳动成果。后来,突然间就不允许老万进他的屋了,更不许老万和妻子帮他收拾,说他的空间谁都甭想介入。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比狗窝还乱。但这会儿老万顾不上责备,屋里浸满了儿子的气息,他深呼吸,那熟悉的味道钻进肺里,就好像,儿子站在他的面前,像小时候一样,俯在他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脸,笑着喊,我爱爸爸!
我爱爸爸!儿子的话仍在耳边,可屋里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老万悲从中来,一头栽倒在儿子的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压抑地大哭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变得不再叫他欢愉了呢?真的是因为他妈妈的离去?
可那不是他的错啊,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能让自己妻子赤裸裸的背叛?当他把前妻和那个男人堵在床上时,他只是挥拳击中了那个慌忙中四顾寻找遮挡物的男人,对前妻没动一点暴力。是前妻跳起来挡住那个男人,她居然裸露着躯体,展开双臂,她的眼神坚定而愤怒,丝毫不顾及是为别的男人,坦然得不像是她在偷男人,倒像是他冒然闯入,惊扰了他们男欢女爱,还要寻衅闹事似的。他为自己女人的毫无羞耻感到震惊,火冒三丈,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趔趄地上,接着又给了那个男人几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