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妻子扶着丈夫,像一棵要歪倒的树木旁边用于支撑的那根棍棒,她细弱的身躯整个依托着丈夫,她要让他感受到她的力量。可她哪里撑得起此时的丈夫?他眼神悲恸茫然,毫无神彩,如同两盏熄灭的灯,透着两股凄楚的青烟。她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她感受不到丈夫那般锥心刺骨、撕肝裂肺的疼痛,但她亲眼看到了小万那张被烧得不忍目睹的脸,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喊叫,小万跟她再没关系,那也是丈夫的孩子呀,那也是跟自己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她心底还是软的,先前强撑的恐惧此时因了丈夫的痛不欲生,而变得真切和立体起来。相比老万,她的悲伤是无声的,也是无助的,她不知怎么安慰丈夫。她知道,这个时候跟丈夫提问他儿子烧伤的原因,是非常愚蠢的。况且,连丈夫自己都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坐着还是躺下好,直到看见儿子的那碗剩饭,两根筷子像个大大的红叉,醒目地戳在那里,老万的心里被人灌进一盆冰似的打个激凌。此刻,他认为儿子是有预感的,不然,他怎么会把筷子插成个叉呢?一个叉两根刺般扎在老万的眼里,痛得他的心揪成一团。他直着眼走上去端儿子的饭碗,一直跟在身边的妻子抢先把碗端起,被他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老万侧转身,背对妻子,把两根红红的筷子从剩饭里拔出来,拆除了骇人的红叉。就这,他还觉得不够,犹豫了一下,突然毫无来由地捧起碗,用这双鲜红的筷子往嘴里扒拉剩饭。几口吃光儿子的剩饭,像是与儿子连成了一体,儿子身上的疼痛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老万捧着空碗放声大哭。
远去的失眠,重新回到了老万身上。
时间能让人学会澹定一切。第二天,不管怎么说,老万还是能够冷静地面对儿子了。隔着巨大的玻璃,无菌室里的儿子不再被纱布罩住,而是半裸着被固定在床上,被烤焦的皮肉做过处理,创面像剥了皮的兔子,呈现着淡淡的粉红色,如果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某幅画里的背景色,他一定会觉得这种粉红是那样的温润、娇羞和可爱。但眼下,这粉红就像一条隐藏了阴谋的鱼,游动在老万的眼里,一吐一合着极度的狰狞与残忍。老万的心抖得像台摇床,趴在玻璃窗上抽泣起来。
儿子的主治医生姓董,是个面善的中年人,他双手按住老万抖动的肩膀说,幸而你儿子的眼眶里当时有泪水保护,没有被烟火熏着,否则他这一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了。
老万心里抽蓄了一下,儿子的眼睛还有泪水?很久很久,老万都没看到儿子在他面前流泪了,儿子脸上最多的是一副瞧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医生的话,对老万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他的情绪慢慢恢复到正常,却不知道应该替儿子感到幸运,还是得感谢医生的这句话,他机械地点点头。
董医生不无卖弄地讲了一通国际国内目前治疗烧伤的高端技术,主要还是讲他参与过的临床病例。老万的心思全在儿子的伤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对医生夹杂过多专业术语的话听不明白,他只机械地点头。董医生大概说够了,这才告诉老万:“接下来得准备植皮手术。一般情况下,都是患者自体皮肤移植,也就是从患者自己身体的别处取皮来进行移植。可是,你也看到了,你儿子目前的状况显而易见,面部创面太大,而他身体的很多部分也都受到灼伤,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这样的皮肤就算能移植,那也是废皮肤,只能让患者再经受一次痛苦。你儿子的大腿、胳膊内侧的皮肤倒是完好,可惜他年龄还是小了些,没完全发育成形,皮片太薄,质地、色泽、耐磨性能都达不到植皮的要求,就算能移植存活,也与面部相去甚远。”
说到这里,董医生看着老万停住话头。事关儿子的治疗,老万把这些能不能懂的话全听进去了,见医生突然不说话,急了,儿子自己的皮肤移植不成,难道就这样像只剐了皮的兔子,永远躺在医院的无菌室里?
董医生见老万不再机械地点头,而是用迫切的眼神望着他,满意地笑了。
“最好的移植皮肤是头皮,头皮细嫩度和弹性都比表层皮好,尤其皮片。薄的中厚皮片近似表层皮片,完全能在新鲜创面上存活,而头皮薄片的供皮刨面上因为仍然有真皮组织,附近的上皮细胞在取皮后可以增生,使供皮创面自行愈合,且愈合的时间相对也较短,因而在需要时可以大面积取皮。比如小万这样创面大的患者,就可以用这种方法。前面我已说过,你心里也清楚,你儿子的头皮受损太大,根本不可能切片移植。当然,也可以用商业头皮,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异体头皮排斥反应大,价格也昂贵,而且,来源非常少。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老万努力吞咽董医生的话,这几天他脑子缺氧,把话嚼碎了也没弄明白医生的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董医生也摇头,他摇得很深奥,似乎无可奈何地拍拍老万的肩,却微笑着说:“那你回去吧,好好想想,等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再来吧。”
老万茫然地转身要走,又被董医生一把扯住胳膊,补充道:“不过你得快点,不然,你儿子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从医院出来,老万失去了方向感。董医生意味深长的一眼,像黑暗中遥远的灯光,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惶然无法看清楚。
“不会是让你给小万移植头皮吧?” 听了迷惑的老万把医生的那套论述半生不熟地讲出来,妻子沉默了一阵,突然语出惊人地说道。
黑暗中遥远的灯光倏忽变得强势起来,老万却猛然间闭上了眼睛。他害怕把一切都看清楚。事实上,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已经看清楚了。但他不敢承认。他害怕即将面对的事实。
妻子的话让老万无处可逃,赤裸裸地暴露在强光之下。他近乎无辜的心被妻子一刀刺中,他感受到彻骨的疼痛。
“荒唐!”老万对妻子的说法反应异常。他内心里充满恐惧,同时也充满了对儿子的怜悯和期盼,尽管这所有的感觉都锥心刺骨,可他的依赖是医院,是那一袭白衣——救死扶伤的医生。妻子的话把他从黑暗中拽到光明处,他躲不脱,他是父亲!
难道真的要他给儿子植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