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星光现场陈珊妮演唱会结束半小时后,在旁边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金鼎轩,陈珊妮和乐手们静静站在门口等位,而金鼎轩始终播放着震天价响的凤凰传奇,觥筹交错,嘴巴和屁股轮回……忽然想起陈珊妮那首《一个只有屁股的人》:
他喜欢摘下许多星星/丢在公共厕所的马桶里面/把他们冲掉或者淹死/却忘了离开/变成一个只有屁股的人/我说快点冲水,也洗不干净他的嘴/哪里是他的嘴,其实无所谓/为了一个只有屁股的人/知道自己早餐吃了什么,知道自己的晚餐变成了什么/不知道早餐的报纸是些什么,不知道自己变成晚餐的什么
凤凰传奇这样的流行音乐,显然只有嘴巴没有屁股,如此一尘不染的歌,似乎足以让我们相信世界上没有也不需要排泄系统,社会括约肌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分泌的全是蜜。不过凤凰传奇的音乐不像《爱情买卖》《香水有毒》那么俗烂,并且还打着民族风的招牌,因此卖得出高价,有个音乐节居然一齐请到了崔健和凤凰传奇,而凤凰传奇的价码还比摇滚教父更高一筹。
沈从文这么说凤凰:“古记称‘有凤来仪’,‘凤凰于飞’,让我们知道,这种理想的灵禽,被人民和当时贵族统治者当成吉祥幸福的象征,和爱情的比喻,也是来源已久,早可在三千年前,至迟也有两千七八百年。”凤凰传奇这个农牧业小清新组合,完全可以把沈从文对凤凰的解析套在自己身上做嫁衣。
这就是流行歌曲用一层又一层糖衣包裹起来的桃花源。
凤凰传奇和沈从文的家乡凤凰当然并无关系,不过,谁都愿意把沈从文的家乡当成一个吉祥幸福的爱情桃花源。
我是十二年前去的凤凰。那会儿全国四处飘荡还珠格格,如同如今四处飘荡凤凰传奇,只不过一个闭塞的小县城会把这种流行度又放大十倍,远不只是在电视上,而是从购物袋到大巴无所不在,以至于你会以为赵薇已经成为凤凰的形象代言人。然而,乡民家里贴的毛主席华主席像,几十年不变,估计现在仍然好好地贴在墙上,而小格格就未必幸存了。
似乎每个文人去了凤凰都得向沈从文交篇作业。诗人庞培曾写他在沈墓前跪拜三次,那是长河落日般的诗人情怀。我找沈从文的墓找了好久,后来问了一位农妇,她随手一指:就在她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小山坡上炊烟缭绕,没有比农家黄昏的炊烟,更能把人带回古老的中国了。沈从文的时代历历在目,在他墓前,我脑子里奇怪地闪过沈从文小时候上学的情形:每个小孩都挎着一个篮子上学,篮子里有课本有午饭,还有几块石头。猜猜石头用来干啥?砸野狗?没错。因为街上与河边杀人如麻,野狗吃惯了人肉。
沈从文的文字清简蕴藉,而有些作家写起凤凰来就好像凤凰在发大水。还记得一位散文名家末尾的抒情:“凤凰啊你是那么的美,美得就像一首歌的不同声部。”且不说“一首歌的不同声部”未免令人费解,很奇怪为什么美文家看到的凤凰美得一塌糊涂,似乎凤凰满大街都是翠翠,而我见到的却只是铺天盖地的小燕子赵薇?为什么去凤凰的路上,每隔几公里我就能看到一块“严厉打击车匪路霸”的路边标语,而美文家们仿佛都是一尘不染直接从文学史空降沈从文故居,直接在他老人家家里焚香沐浴更衣净手,写下一篇又一篇凤凰颂?
越是熟悉沈从文,就越不知对凤凰该如何下笔。凤凰到处都有学画的学生,被黄永玉画腻了的吊脚楼接着被他们画腻。但是,那一块块“严厉打击车匪路霸”的标语是比黄永玉更为有力的当代艺术,或者说“严厉打击车匪路霸”其实就是湘西那一幅残山剩水,那一幅千载长卷的名字。
顺着学生写生的视野望去,很容易获得沈从文小时候的视角: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河边一排排地砍头。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还不妨想象一下沈从文写过的血腥一幕:一个孩子挑着竹竿去见官,而竹竿上是他父亲或叔叔的人头。
自问阁下究竟是看多了僵尸片丧尸片,还是看多了门户网站那些每日滚动播出的暴力新闻?抱歉,我无非是想让自己那颗脆弱的心好歹适应一下新时代:世界野蛮如故,人类嗜血如斯,撕开“凤凰传奇”那一层又一层漂亮的糖衣,你咬烂的,是一颗心脏,还是一颗子弹?
龙易被视为恶龙,而凤凰担着千古美名。不过,陈舜臣的推理视角有所颠覆,在《龙凤之国》一书中他如此阐释凤凰:“龙的形象过于杂乱奇特,却象征着和平,而单纯的凤反倒隐藏着狰狞面目。理想之鸟——这难道不是一味标榜自己,不包容他人的形象吗?”
或许,我们只有推翻凤凰原有的吉祥幸福纯情形象,才有胆识去面对一个恶浪滔天杀伐连天的黑暗帝国。如果连凤凰都是面目狰狞的,那么在一张邮票上龙颜小怒一下又算个鸟?
2007年,在沈从文的凤凰,沱江大桥倒塌,六十四人死亡;2010年,在沈从文的凤凰,一名少女不堪受辱从天下凤凰大酒店跳楼身亡。湘西自古多侠亦多匪,然而如今,准备去凤凰旅游的自驾游车主都对被报道过的凤凰“碰瓷产业链”心有余悸,沈从文在《凤凰》一文中彰扬的凤凰“游侠者精神”早已荡然无存,陈渠珍(沈从文曾于其帐下讨生活)那样的大侠若见到今日如此鸡鸣狗盗之辈又能如何?
2011年11月,北京宋庄睎望艺术馆搞了个叫《凤凰西去20000米》的展览。其中《权益互换空间》是以三百九十六元从两位性工作者手中买来她们的包以及生活用品,包括劣质安全套和阴道消炎药等;《送性福下乡》则是从凤凰乡下原封不动搬回两间村妓的房子:墙壁上有小孔,村民偷窥一次一块钱,圆房一次三十元。嫖房老板介绍说,他的嫖房开了十六年了,他是这样总结时代的:“邓小平来了强奸犯少多了,毛泽东时候强奸犯要多得多。”作家野夫看了展览后感慨:“沈从文笔下的隔绝、贫困和落后依旧,而当年那种良善、本真和干净却没有了。”
沈从文写过船妓,写过会唱国民党党歌军歌抗战歌的妓女,却没见写过这种赤裸裸的村妓。如果狠一点,这两间嫖房不妨就命名为——“凤凰传奇”。
村民尚需一块钱才能偷窥,而网络时代的子民自由免费万岁,我们每天饱览新鲜热辣的性与暴力:强奸以及道德强奸,杀人以及道德杀人。当年沈从文写血腥暴力,平淡节制,丝毫没有猎奇或矫情的渲染,而在网络时代,一切都似乎堂而皇之地发生在每个人卧室或办公室:不管是“卡扎菲爆菊”,还是“凤凰女跳楼”。
几个月前在成都,在镋钯街著名的“侨一侨怪味炒”,我和两个朋友边吃小龙虾和鸭唇,边看电视——这社会新闻节目实在让人欲罢不能,自杀的实况转播!有个中年男人爬到电线杆上,于是警察和记者都来了,警察铺气垫,记者架长枪,观者如堵。我边看边嘀咕:不会真的把自杀情景也播出来吧?怪我少见多怪,说时迟那时快,在电视里外一片惊呼中,一个人从天而降一声巨响,成都电视台悍然播出自杀血腥镜头,还没忘补上一个特写!美女出镜记者当然也没忘记采访目击者,一位环卫工人阿姨已经泣不成声,记者的话筒仍旧不依不饶伸过去。最后这个新闻节目以美女记者语重心长的话结束:请珍爱生命。成都是美食之都,在成都,我见到卖青蛙的贩子当街一边活剥青蛙皮展示垂死青蛙暴跳的心脏一边吆喝兜售。也是在成都,我目睹活人变死人的全程电视录播。
比这更登峰造极的是深圳联防队员强暴案中的媒体:“请问妈妈被强暴的时候你去哪里了?”我们每天都在互相强暴,这种无形的暴力就像酸雨和毒雾,渗入我们的皮肤,我们的眼睑。
神奇的土地,嗜血的狂欢,我们是要坐在马桶上仰望星星,还是把星星冲进马桶?
大一的时候听过巫宁坤先生关于沈从文的一个讲座。巫先生回忆起他被打成“右派”后,在北大荒劳动改造,常常和一位也曾受教于沈从文的小伙子一起,在零下四十度的修堤工程之余朗诵沈从文。讲着讲着他突然哽咽语塞,随之又大笑,学生们跟着哄堂大笑。
那时候不大懂巫宁坤先生为何在课堂上如此又哭又笑,现在懂了。如今当全国人民成为全国人民的笑料,当全国人民成为全国人民的噩梦,当全国人民成为全国人民的渣滓,再面对令巫宁坤百读不厌哽咽不已的这段沈从文的文字,试问,你心中如何才能毫无渣滓?你如何才能去爱?——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彻悟了一点人生……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拉船人和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