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太太做过的第二件有名的傻事,是给外爷借棺材的事情。
乡里人常说:爹妈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爹妈一付棺材,这都是铁定的债。外太太是给外爷娶了媳妇的,可她傻乎乎地把自己给卖了一回,导致的最直接的恶果就是棺材没有着落了。
回到杨家进不了门,外太太为此闹腾了一段时间,可总也不是外奶奶的对手。慢慢地似乎认了命,就乖乖地待在了大门口的那只破窑里,一转眼八九年过去了。俗话说人过六十夜夜防死,这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棺材没个着落怎么成呢?外太太嘴上说她死了让野狗吃了就行了,私下里却还是长吁短叹,几位好心的老人知道外爷不当家,就去给外奶奶说叨,却被骂了个鬼吹灯。说:“潘家的祖宗哪有到杨家要棺材的道理,潘家又没有断子绝孙。”言下之意棺材成了小外爷的事情了。可十来岁的小外爷,长年赶着生产队里的一群羊,像奴隶似地给潘二挣工分,连自己的嘴都糊不住。这棺材的事情,不就竹竿挑水,一头滑担了,另一头溜担了。外太太看没有指望了,就打算用门前荒坡上的槐树做棺材,这让许多人吃惊。在我们陇东山区做棺材的规矩,是一柏二松三榆木,实在不行杨柳木,万万不能槐椿木。用槐木椿木做棺材是要断子绝孙的呀!外奶鼓动不起外爷,就鼓动起舅舅站出来干预了。舅舅当时给生产队里赶马车,有甩马鞭的绝技,据说只要他一鞭子下去,再烈的马都会变成乖猫一只。
一天听表弟喊叫说外太太带着木匠伐槐树了,就提着马鞭跑出了大门。看见几个人正在弯腰弓背地锯树,就老远一鞭子甩了过去,鞭声惊得树上鸟儿四散,震得山谷里回声隆隆。木匠们一看这情况,就都提着工具开路了。外太太用槐树给自己做棺材的希望也就此破灭了。然而她并不甘心自己死了没有棺材,不久又开始在槐树花上打主意了。槐花色为菊黄,花瓣连成一簇簇一串串的,很是好看,最主要的是人能吃。把花瓣洗干净放进蒸笼里,表面洒上少许面粉,蒸熟后用筷子拌匀则清香可口。槐花盛开的季节正是饿死人的五荒六月,许多人家都靠吃菜咽糠维持日子。这时外太太就提着个篮子去采槐花,然后偷偷地去卖。这样风雨无阻地颠簸了好几年,终于给自己置办下了一付杨木棺材。关于外太太采摘槐花的情景,表弟曾经给我做过绘声绘色的描述。他说外太太采槐花时特好玩,腰弯得跟一张弓似的,仰着脸望树上的槐花时脖子上的老皮扯得有二尺长。说她手执着木棍打槐花,打一下就往后摔一个屁股蹲儿。说他想吃鸡蛋了就爬上槐树给外太太摇槐花,摇十下一个鸡蛋。可外太太很傻,数不清数,每次他都能多吃好几个鸡蛋。
大约到了1972年的冬天,外爷突然得病死了。
我跟着母亲去奔丧,看见外太太蹲在她的破窑门口喂鸡。人明显的老多了,头发全白了,牙齿没剩下几颗。眼睛尤其不好,已经分不清我和表弟。
“你儿子没了。”边上围坐的老人给她说。外太太不吭气。
“你大儿子昨个儿死了。”有人扒在她耳边上说。
“他是她媳妇的儿,哪是我的儿?”外太太木然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外爷当时才五十岁不到,家里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准备,没有棺材怎么能成呢?舅舅一下子傻了眼。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就硬着头皮出门去给有树的人家磕头。陇东山区干旱少雨,满山都看不见几棵像样的树,舅舅磕头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无奈之下他提着斧子去砍槐树,被人拉了回去。眼看着死人都放了三天了,舅舅于是两手把脸一捋出了门,走到外太太的窑门前扑嗵跪了下去。
外太太刚开始还表现出了一付铁石心肠,无论舅舅怎么哭求怎么许愿怎么赌咒说等埋了外爷就把她接回去供养,外太太都没有松口。跪了大半天后,舅舅突然灵机一动,爬过去抱着外太太的腿大哭说:“你就忍心让你儿子被黄士压了吗?”外太太手中的烟锅“邦”地掉在了地上,眼泪刷啦啦地流了下来。
就这样外太太把棺材借给儿子用了。
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首先是外太太并没有马上被接回家去。当时的理由是外太太原先住的窑洞做猪圈用了,等挖好新窑再接。这样推了一段时间,新窑不见挖好,接回家的说法也没人提了。奔七十的人了,能推过一天就少一天。唯一能堵人嘴巴的变化是舅舅帮着挑水和推磨了,外太太也不用提着罐罐下沟里了。至于说还棺材的事情,舅舅连提都不提。偶儿有人开玩笑说起,舅舅就说:“我那傻奶奶傻命长得很呢。”
过去了大约两年,外太太有些沉不住气了,就直截了当地冲舅舅要,舅舅却不耐烦地说:“等你一咽气我立马把棺材抬到你头跟前。”外太太一听就开始大哭,不吃不喝地哭。正好这个时候小外爷来了。小外爷这时大概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却已长得虎背熊腰的。当时正是大热天,身上穿着小坎夹,剃着个光胡芦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梁山好汉。他没等外太太哭诉完,就转身冲出门,像闪电一样闯进了外奶奶家的院子。舅舅当时有些惶恐,吱吱晤晤地说些推拖的话。外奶奶却立马把脸翻了,说:“都是自己人,逼得要命吗?”小外爷不理她这一套,三说两说就吵得不可开交了。外奶奶喊叫说:“要生分咱就生分到底,把帐算清楚。老熊赖在杨家门口这么多年,这荒山野洼的没让狼吃了,也有我们娘儿的辛苦吧?舅舅一听脑子也开了窍,立马就和小外爷算帐,把这几年挑水推磨的工钱都详细算了进去,三算两算一个棺材没有了,还要倒找钱。小外爷一听七窍生烟,一拳挥了过去,舅舅就展展地躺倒在了地上。外奶奶和舅母哪肯罢休,就像一老一小两只母狗,一左一右地朝小外爷嚎叫着扑了过去,抓住衣服就撕,抱住肉就咬,没几下子小外爷的身上就皮肉开裂。小外爷丝毫不退让,留一只手对付爬起来的舅舅,另一只手往后一搂就抓住了舅母的头发,疼得她爹呀妈呀地乱叫。外奶奶一看情况不妙,转身跑出门去,把狗脖子上的铁链子解开了。狗一扑进门,就跃上了小外爷的后背。等他一番血战逃出来时,浑身上下已经血肉模糊了,外奶奶一家还在身后手执棍棒铁锹紧追不放。
还棺材的事情就这样没有了下文。后来外太太一直哭泣不止,小外爷也一筹莫展。没过多久,小外爷村里的几位好心人以潘二不给小外爷娶媳妇为借口,把他撮合给村里一户家景较好的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这样既摆脱了潘二的控制,又有了一份彩礼钱。那家人念及外太太可怜,就没有把钱给潘二,这样外太太才重新有了一付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