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拙!
放下手中的柳叶,凌冬的左手,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成拳,面上却波澜不惊。
原本将这次的赴宴当成是劫难,却不料冥冥中自有天定,她苦思冥想都不得其见的人儿,竟然会被楚皇亲口传召!
“皇上!”不同于凌冬的惊喜,顺贤皇后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依臣妾看,传召鲁国质子的事还是免了吧?今日皇上大宴妃嫔,传他一个男子过来,多有不便……”
有不便是假,看来是不想让自己与鲁拙会面才是真!
凌冬正盘算着要如何开口,楚皇却先一步笑了起来,“无妨。皇后多虑了,那鲁国的质子,朕根本没将他当一个男人看,在朕的眼中,他不过是一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也好。”
狗?!
凌冬的双拳,再次紧紧握了起来,用力之大,以至于右手中的柳叶被直接榨出了绿色的树汁。
忍!必须得忍!就算是不为自己,为了鲁拙,这口气也要忍下去!鲁拙堂堂一个男人,连侮辱鞭打的刑罚都能安然忍受,自己又怎么能输给他呢?
顺贤皇后还想要反对,奈何楚皇派出去的公公腿脚灵便,早已一溜烟儿地跑的不见了踪影,只得作罢。
颇具深意地望了眼凌冬,她那说不出口的警告,在这一眼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连番陷害不成,太子妃面色灰败,心中悻悻,奈何她心思本就不够聪敏,一时半刻,怎么也想不出再害凌冬的办法来。
那公公去的快,来的也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就拖着鲁拙,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殿门口。鲁拙的身上,赫然还穿着那套打着补丁,被凌冬加了料的棉袍棉裤,与这一室的绫罗绸缎一比,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鲁拙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满殿的衣香鬓影,环肥燕瘦,鲁拙却目不斜视,径直对着上座的楚皇楚后行了个礼,便垂首立于一旁。
“今日召你过来,是想让你同如烟她合奏,共唱一曲,以娱欢宴。”心情愉悦,再加上有众人在场,楚皇对鲁拙说话的口气也较平时和善许多,“立在你左边的,便是三皇子妃如烟。如烟可是我北楚京都出名的才女,你能与她合奏,可谓是三生有幸。”
“皇上谬赞了。”这一句中的喜悦,凌冬绝对是发自内心。
淡淡地应了一声,出于惯性,鲁拙微微转头,向凌冬的方向瞟了一眼。
乍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
靛蓝的宫装绣着繁琐复杂的花边,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剔透。如云般的黑发高挽,上面插了一溜儿七根七宝玲珑白玉簪,在穿金戴银,个个珠翠满头的妃嫔之中,更显清丽脱俗,自成一派。
虽然穿着打扮与往日不同,但凌冬的相貌,鲁拙又怎么会认错?
她居然是三皇子妃?!
心中有一股湍急的暗流潜过,撞得他胸口生生发疼。下一刻,鲁拙面色如常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情潮汹涌的一眼,只是凌冬的错觉。
“恕拙愚笨。”再次弯腰行礼,他不卑不亢地向楚皇请辞,“皇子妃娘娘所会的乐章,一定是阳春白雪的高雅之作,鲁拙斌性愚钝,只会些家乡的小调,恐怕无法与娘娘合奏。”
身为一个质子,竟然敢公开与帝王顶撞,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被打断了兴致,楚皇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不会没有关系!”眼看楚皇将要发飙,凌冬连忙上前几步打圆场,“如烟闲来无事时,也曾研究过鲁蜀的民歌。不如让如烟与拙皇子一起,为大家演奏一曲鲁蜀的小调。在鲁蜀最出名的《孔雀东南飞》,想必大家都没有听过吧?”
凌冬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鲁拙若再推辞,也太不合情理。着缳儿去殿外再摘两片新鲜的柳叶,凌冬投给鲁拙一个鼓励的微笑,将翠绿的叶片放在唇边。
那样悠扬空灵的曲子,用柳叶笛来诠释,再适合不过。依着记忆中残存的印象,凌冬竟然将曲调十有八九地吹出了个大概,这效果,比她原先预期的还要好得多。
再看鲁拙,却是一脸木然。虽然是开口在唱,声音也醇厚婉转,但比起那天晚上,凌冬在隆禧宫的草垛边听到的《孔雀东南飞》,却是有形无神,没有投入丝毫感情。
在楚皇的面前表演,难怪他会兴致缺缺。一曲终了,凌冬放下手中叶片,不免有些感叹。若是听过那宛如天籁般的歌声,再看鲁拙现在与宫廷乐师无异的表现,是人都会觉得遗憾。
楚皇想必是没有听过鲁拙发自内心的悲歌,但听他一曲唱完,总觉得意犹未尽,仿佛那歌声中还缺少了些什么。
“都说你天赋异禀,乐理出众,如今看来,你的歌声还没有如烟的叶笛打动人心。”被鲁拙的表现弄得兴致尽失,楚皇不悦地皱起眉头,“如此庸才,实在是该死!哪位爱妃给朕出个主意,要怎样惩罚他才好?”
“惹得龙颜震怒,真是罪该万死!照臣妾的意思,既然他是狗,不如就让他叼着这块骨头,像狗一样从这大殿里爬出去,也好博父皇开心一笑。”顺贤皇后尚未开口,太子妃便抢先一步,接上了话茬。这鲁拙与她无冤无仇,但见“上官如烟”刚才与他合奏,眉目传情,她便将憋在心中的怒火发泄在了他身上。
简直是欺人太甚!
凌冬只觉得一股怒火自心头蹿起,几乎要让她的头发眉毛都燃烧起来。有心想要为鲁拙求情,她又怕自己一开口,太子妃抓准了心思,会对鲁拙变本加厉地折磨。
“这样无趣的人,戏弄他又有什么乐子可言?来人,赶紧把他拉下去,换歌舞上来!”总归是照顾着凌冬的面子,怕逼得太急了,她会铤而走险泄露身份,顺贤皇后难得开口,为鲁拙开脱。
“慢着。”抬手阻止了她的发施号令,楚皇看向楚后的眼神,包含了一丝疑惑,“皇后素来不是最喜欢逗弄于他吗?怎么今日里改了性子?朕倒是觉得,萍儿的建议很好,就按她说的办吧!”
楚皇已下了定论,一旁立即有宦官捧来一根啃到一半的肋骨。看了眼那上面残留的牙印,楚皇阴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容妃座旁卧着的小叭儿狗。
“皇上的意思,是用这根骨头?”好容易得到了楚皇的正眼相待,容妃喜笑颜开,忙不迭吩咐侍女,从狗嘴里抢下食盆,将那块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残骨捧到楚皇面前。
“给他。”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楚皇的眼中是掩不住的阴鸷与得意。
叼,还是不叼?
眼看着那块骨头离自己越来越近,鲁拙的心中,也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样的侮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前些次,都没有这次这般过分,是要在她的面前,生生将自己逼上绝路!
只是,她为什么不阻止呢?就连平日里以折磨他为乐的顺贤皇后都开了口,她却依然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
也是,在这宫廷之中,又何来信任温情可言?她骗自己说她叫岳凌冬,实际上却是北楚的三皇子妃上官如烟,那么,她于自己赠衣、赠药、赠食的举动,恐怕也是一时良善的好玩之举吧。
鲁拙啊鲁拙,都到了如斯地步,你还在奢望些什么呢?
心中自嘲一笑,但在望向那块剩骨时,他心底那尘封已久,名叫“尊严”的角落,还是动荡着泛起了涟漪。
是因为有她在场的原因吗?
骨头已经被托到了鲁拙面前,他犹豫着,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它的一端。
破碎残肉混合着骨茬,扎痛了他的手指,拈起那块尤带着小狗亮晶晶口水的骨头,他颤抖着,将它送近自己唇边。
三寸,两寸,一寸……
扑鼻的肉香刺激着他辘辘的饥肠,曾经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说服自己,将那块骨头放入口中,但是在那之前,他的身体比意志更快一步地作出反应。一放手,那块凝聚着万千注意力的骨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砰然落地。
“大胆!”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楚皇的耐性完全被消磨殆尽,一拍桌子,便吼了出来。
这可是真正的龙颜震怒,座下的妃嫔们,别说是劝谏了,就连喘气声也压得极低,唯恐这祸事会无故牵连到自己。就连刚才献策的太子妃,也低头屏气退到了一旁,只等看戏。
“这家伙真是屡教不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屡次顶撞皇上!来人,将他拖出去,重打八十大板!”众人皆是默默,顺贤皇后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那鲁拙不仅仅是他国的皇子,更是她要挟凌冬听话的重要保证,若是让楚皇一个不高兴给杀了,那她重要的全盘计划都得功亏一篑!
“八十大板,岂非是太便宜了他?依朕看来,要重打一百!”见鲁拙依然是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并无慌乱,也不求饶,楚皇的怒火不由更炽,“传朕的旨意,将棍棒与刑具搬上殿来,朕要亲眼看着他哀号求饶!”
一百大板!
凌冬的心再次紧紧揪了起来。
若是拖出去打,顺贤皇后必定会私下交代宫女前去说情,只是做做样子就好。但若是在大殿之上,楚皇面前,那些行刑的宦官又如何敢有丝毫懈怠?别说是一百大板,只需区区五十,便足以废了一个人的筋骨,以至于性命!
“父皇……”
事到如今,不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也不得不开口了!
由于心中存在着反感与芥蒂,从见到楚皇的那一刻起,凌冬便一直称呼他为“皇上”。如今有求于人,她强压着心中的那一丝恶心,装作是胆小怕事,娇弱不堪的样子撒娇道:“父皇,不要在这里打嘛!殿中都是女儿家,特别是如烟,要是看到了那样血淋淋的场面,会怕……”
“既是如此,那你们就都退下去吧!”楚皇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责罚鲁拙,连好好的一场宴席被弄得不欢而散都在所不惜。
情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凌冬随着拥挤退出的人/流,被一点点挤向殿门外,心中虽然焦急,却无计可施。
“五皇子到!”就在此时,宦官的高声唱和,打断了这一纷纷扰扰的凌乱场面。
仿佛是一剂清泉注入旱田,又仿佛是三九天里刮来的一阵春风,楚风澈的出现,将大殿内血腥肃杀的气氛霎时间冲淡了不少。
“孩儿拜见父皇。”与手中牵着的那个小小的人儿一同跪倒,风澈的声音,像是清凉可口的甘泉,冲散了凌冬心头那一团焦躁郁火,“孩儿途经集芳殿时,恰逢献儿睡醒,哭闹着要来找他的母妃,于是便带了他来叨扰父皇的家宴。”
顿了一顿,他那如画的眉目上,现出了一丝惊异之情,“从开宴至今,才过了多少时候,怎么诸位母妃都已离席,莫不是孩儿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那四公主宝儿,一见风澈,眼中含笑地迎了上去,“都怪一个奴才,惹父皇不开心,宴席才中断的。如今澈儿和献儿都来了,不好好喝上两杯,乐一乐,又哪能说得过去?”
宝儿此言,便是明显在给楚皇施压了。看了看年纪尚小的献儿,又看了眼让人如沐春风的风澈,楚皇无奈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宝儿这丫头,一见澈儿,便找不着北,今日里不喝到酩酊大醉,是断断不会离开的了!朕这一口气,还是留待以后再出吧。”
“皇上言重了,臣妾必会好好责罚于他,又岂能让那奴才拂了圣意!”见此良机,顺贤皇后赶忙借坡下驴,对身边的五嬷嬷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着人将他拖出去,重打一百大板?记得,要重重地打!”
“奴婢遵命。”五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又岂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当下会意地应道。
一帮宦官押着鲁拙,将他从凌冬身边拖了出去。四目相对,只是一刹那,凌冬被鲁拙眼中那淡漠的疏离,冻结在了当场。
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又怎能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她有满心的话想要对他说,有详尽的计划想要与他讨论,可是方才形势险恶,她根本没有时机与他交换只字片语。如今看来,这短短的一次会面,反而是弄巧成拙,鲁拙对她,必定是产生了误会,他看凌冬的眼神,又恢复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不愠不火,却又让人寒彻心扉的冷拒。
不过,无论如何,能够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下,捡回一条性命来,也是好事!
风澈的出现,当真是无比的及时。
心中存有感激,凌冬看向风澈的目光中,带上了些许的热切。
对于上官如烟素来看见自己的热情眼神,风澈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他却在那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与往常不同的情绪,不由得多看了凌冬几眼。
“澈儿,这么久不见皇姐,怎么还在那东张西望?”对于风澈和凌冬对视的眼神,宝儿是非常地不满意。借着为风澈倒酒的动作,她从风澈的右手边,换到了二人中间,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两人对望的视线。
原先这宝儿厌烦上官如烟的缘由,是因为楚风澈!
看来,上官如烟喜欢风澈,并几次勾引他离宫的事情,在北楚皇室之中,已经是不算秘闻的秘闻了。
思及至此,凌冬不由啼笑皆非。她不否认,清净如菊,淡雅如风的楚风澈,比起妖孽得倾国倾城的风伊而言,更具有让人亲近关爱的神奇魅力,但再怎么说,这宝儿与风澈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她霸得了风澈一时,还能霸着他一世不成?
转过头看向左边,凌冬被一双紧盯着自己的漆黑眼眸吓了一跳。
是献王!
对于这个被自己从箭下救出的小皇子,除了知道他心智机敏,胆识过人之外,凌冬还真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
“献儿,不得无礼,怎么能够一直盯着皇嫂看!”被凌冬回望的目光惊觉,容妃也察觉到了献儿的异常,忍不住低低地呵斥他。她原本也是太子妃一伙的人,但经历了狩猎场上,差点儿痛失爱儿的那一场突变之后,她便渐渐疏远了太子妃一行。只是如今,没了太子妃的帮助,她容妃在这宫中的日子,也没从前那么好过了。
“母妃。”无端被呵斥,献儿不依不饶地拉着容妃的手撒娇,继而转过头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向凌冬粲齿一笑,“献儿只是觉得皇嫂姐姐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些什么?凌冬只被献儿的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就连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不是那么自然了。
“母妃,献儿平日里在宫中也寂寞无聊,可不可以偶尔去找皇嫂姐姐玩儿?”见凌冬向自己微笑,献儿得寸进尺地,提出了让她更加胆颤的要求。
自己如今与太子妃已划清了界限,对于献儿亲近凌冬的表现,容妃当然不会反对,当下含笑点头,“你如烟皇嫂在未出嫁时,已经名满京都,只要她有时间,母妃当然是希望献儿能够跟她多接触,哪怕是学的一星半点,也足以受益终身。”
“容妃娘娘过誉了,如烟当然有时间。”凌冬小心翼翼地回答,头一次觉得小孩也这么可怕。
三人交头接耳的亲厚,直看得对面的太子妃咬牙切齿,面色铁青。
收拾了残桌剩宴,又更换了新的菜肴,这一顿宴席,直吃到傍晚掌灯时分,才宣告结束。
宝儿公主早已醉的不省人事,就连楚皇楚后,眼中也带上了一丝朦胧的迷离。凌冬的酒量也算是不错,喝到最后,头脑都有些发晕,反观风澈,虽然喝得最多,反而是整座殿堂中,最为清醒自如的一个。看不出他文质彬彬,却是海量。
“夜已深了,诸位都回宫休息吧。”勉强做了离席的宣言,楚皇由顺贤皇后亲自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入凤仪宫的内殿。
众人大多酒醉,也免去了诸多礼仪规矩。楚皇一走,各宫的奴仆们涌入大殿,找到各自的主子,抬的抬,扶的扶,殿堂内顿时人头济济,拥成了一片。
凌冬被缳儿搀扶着离席,随着大流慢慢向外走,在经过风澈与宝儿的桌边时,她不由自主地歪头瞟了一眼。
这一眼,恰恰撞进一双幽深似海的黑眸中。
时空仿佛在这一时刻静止,那双眼中所蕴含的致命魔力,让凌冬周围的人,景都变成了灰白,嘈杂的喧嚷声也顿时消失不见。
当然,这只是微醺的错觉,察觉到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凌冬猛地一个激灵,警醒过来。
就像是逃命一般,凌冬反手拉着缳儿奔出凤仪宫正殿之外,直到外间天空落下的雪花,在燥热的脸颊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滴,她那颗今日饱受惊吓的心脏,才逐渐平缓了跳动的频率。
乘着车辇回到奕霖宫中,得知风伊又留宿于梅苑里,凌冬那最后的一丝担心,也完全放下。
趁着醉意,她在缳儿的服侍下,舒舒服服地躺上牙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冬日的晨光透过糊着油纸薄纱的窗棂,明晃晃地映射在凌冬的眼皮上,一股柔柔细细,无比温和,却有些瘙痒的触感,在凌冬的脸上滑来滑去,引发出她一阵又一阵难忍的笑意。
“富贵,别闹了!”咕哝着翻了个身,凌冬的一只脚,骑上了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
富贵?!
这样的早晨,在听雪楼里,是再自然不过。凌冬还曾戏言元宝富贵将自己惯坏了,有她俩在身边,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反应能力也逐渐对她们产生了免疫力。
可是,如今已不是在听雪楼,而是在奕霖宫的寝殿之中。元宝与富贵也早在自己打算离宫之时,就交托给了风澈照顾,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凌冬后知后觉地猛一睁眼,印入眼帘的,可不正是富贵那张圆圆润润,白白胖胖的小脸?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很疼。
这样孩子气的动作,逗得屋子里的元宝富贵,还有缳儿都轻声笑了起来。
“奴婢见过娘娘。”元宝和富贵一边一个,整齐划一地向凌冬行礼。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惊喜之余,凌冬不免有些惊诧。略微顿了一顿,她饶有深意地注视着缳儿,后者识趣一笑,躬身退出了房间。
“难道说你们一直都留在这奕霖宫中,没有离开吗?”眼见缳儿关门,凌冬又细细察看了一遍屋子,确定无人藏匿,这才拉着元宝富贵再桌边坐下来,低声问道。
“姑娘刚走,五皇子殿下他就派人来接走了我们二人。”被凌冬的谨慎感染,元宝和富贵也将两个小脑袋凑到了一块,低声回答道。
“那你们……”
“姑娘不必猜了。”元宝向凌冬眨了眨眼睛,“昨日在凤仪宫宴席上,五皇子殿下他就认出了姑娘。虽然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殿下他考虑到姑娘身边可能没有可用之人,就把奴婢二人送回来了。”
他果然还是认出了自己!凌冬心中剧震,上一次,他说能将自己与上官如烟分辨出来,完全是靠身上的香味,可是如今,自己也离开了梅苑,在这奕霖宫中,受胭脂香粉的熏陶,他又如何能从中辨味,得知自己不是上官如烟呢?
难道说自己乔装的技术很差?
脑海中刚蹦出这样的答案,凌冬就立即摇头否决了。这些日子以来,为保万无一失,她可是费尽了苦心,向伺候过上官如烟的宫女询问她从前的音容举止,谈吐笑貌,虽然不是十成十,但也学到了八九分像,就连楚皇和太子妃诸人都未曾察觉有异,风澈不过与自己对望了两眼,又怎么会轻易就认出她来?
“姑娘还是不要瞎猜了。”元宝促狭,富贵也跟着起哄,“五皇子殿下说:若是姑娘心中有疑问,就请去他宫中一叙。他本应亲自过来找姑娘,但考虑到宫中耳目混杂,为免惊世骇俗,还是请姑娘劳动一下才合乎情理。”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凌冬黑着脸,有些不情愿,但却又不得不承认风澈所说的是实话。从前的上官如烟,从来都是追着风澈到处跑,若是突然有一天改为风澈亲自来探望,她可以保证,这件事不出半日,就会在整个楚宫中闹得人尽皆知。
“我知道了。”悻悻地撇了撇嘴,凌冬追问道:“他还有再说些别的吗?”
“别的倒没有了,只是托我们嘱咐姑娘,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惹着不必要的麻烦,更不要随意泄露了身份。”元宝附在凌冬耳边悄悄说道。
沉思着点了点头,凌冬猛一握拳,瞬间打定了主意。
捡日不如撞日!反正自己天天都呆在这奕霖宫中,除了偶尔去给顺贤皇后请安之外,再无别事,倒不如及早去探望风澈,也好为自己的计划早作打算。
将两个小的安顿好,凌冬没有惊动他人,只是叫缳儿私下里备了一顶小轿,由两个太监抬着自己,向风澈的居祥宫进发。
风澈的居祥宫,原来就在隆禧宫的另一侧,与奕霖宫隔了不过三五处宫殿的距离。
不同于楚宫中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穷奢极欲,居祥宫一进了正门,便是一块巨大的天然山石屏风,上面以山水为题,刻画了一幅烟波浩渺图,庄严之中更现清越飘逸。
绕过那屏风向里走,便是在冬雪中枯黄萧瑟的湘妃竹林,此时天气寒冷,北风一过,那竹林中便簌簌地落下一地的残枝散叶,只是不知来年春夏,这竹林潇潇,又是怎样的一番空灵景象。
着人前去通传,凌冬进了二重门,在正殿旁的偏厅里端坐等候。
不出片刻,风澈便携着一身墨香翩翩而来。
“你来了?”望着凌冬,他笑的和婉,仿佛二人之间,真是相交多年的挚友关系。
“嗯。”凌冬点头一笑,矜持的表现,看在他人眼里,却是羞涩使然。
“雪末,去泡上好的云间雾毫,好好招待一下缳儿姑娘。”着自己身边的侍女支开缳儿,风澈将凌冬让到上座,与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确认了四下安全,凌冬这才急急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可以变化,但眼神,却是永远也骗不了人的。”微微一笑,风澈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你也许能学得会她那惊惶柔弱的神韵,但是她,却永远也不会拥有你那燃烧着熊熊火焰般斗志的眼神!”
还真是观察入微,自己从未在表面上显露出的神态,只是偶然在眼神中一带而过,却都叫他尽收眼底。凌冬讪讪地笑了笑,就这样被看出来,还真是没面子。
“说起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要出宫,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如烟,如烟她又到哪里去了?”若说起疑惑,风澈的问题,明显比凌冬要多出许多。
“真正的上官如烟,已经死了。”对风澈,凌冬直觉地不加任何隐瞒。在这楚宫之中,她现在唯一能信,也是唯一能托付的人,不是曾经生死相伴的风伊,而是眼前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还曾经发生过冲突的楚风澈。
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落跑到湖边,看见绿儿沉尸,又被顺贤皇后派人打晕的事情说了出来。凌冬可怜巴巴地看着风澈,希望他能为自己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你是说如烟被人杀了?”风澈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虽然向来避着如烟,却只是碍于身份,与她的纠缠。私下里,他一直将她当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看待,如今听闻了这个噩耗,只震得他恍若被雷击般呆在了当场,久久没回过神来。
“你扮成如烟,是母后的意思?”隔了半晌,风澈才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干哑枯涩,显然是心神受到了重大的影响。
“没错。说起来,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凌冬还是将顺贤皇后要挟自己的把柄说了出来:“她用鲁拙的性命来威胁我,像是昨日宴席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只想快点儿将他救出去!”
“这又关那鲁国的质子何事?”风澈皱着眉头,望向凌冬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别样的犹疑,“难道……”
“不要瞎猜!”被他眼神中的暧昧光芒盯得发毛,凌冬连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朋友,是战友而已!”
“战友?”对她顺口说出的这个词,风澈的表情更为不解了。
“我若说我不仅是西连山黑风寨的小寨主,还是从别的世界穿越过来的,恐怕你更难想象!”摇头叹了口气,凌冬放弃了对风澈解释她的身份,转而哀求道:“你也知道,我平时没有跟鲁拙见面的机会,只好麻烦你帮忙照看下他。当然,如果有机会,能安排我跟他见上一面,自然是最好。”
最后这句说起来容易,若是真正做起来,凌冬自己也知道难于登天。只是看风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了下来,这信任来的突然,却让她莫名地安心。
二人又说了些上官如烟的旧事,以及对她死亡之事的看法。直到日近正午,宫女前来,请二人前去用膳,这场会面才暂时告一段落。
为了避免过度遭人闲话,凌冬便执意要回奕霖宫吃午饭。风澈拗不过她,只得将她送到了居祥宫门外。
“对了!”告别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抚额头,“前几日我经过冷宫,看见了绿儿,她现在似乎已经疯了,见人就说是鬼。照我看,绿儿实在不像是能够谋害如烟的凶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凌冬点点头,与他告别上轿。绿儿的疯癫,可以说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是自小贴身伺候风伊的宫女,顺贤皇后没有直接将她杀了,已经是给了风伊天大的面子。
只是绿儿的遭遇,不免也让人嗟叹。回想当日入宫时,那个一身绿装的丽人,意气风发、颐指气使的模样,再想想她今日的悲惨落魄,凌冬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
不论是何朝何代,这后宫之中,都是毁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只顾沉溺于感叹,凌冬却并不知道。此刻,在奕霖宫中,因为她的出行,翻天覆地的变故再次展开。一场比以往都猛烈的暴风雨,正酝酿在她所居住的寝殿之中,只等待着她回去的那一刻,便会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