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空气犹如久旱后的甘霖,大股大股地涌进凌冬的肺叶,捂住生疼的喉咙,她极力喘息着,任由缳儿将她扶起来,靠上一边的锦被。
“娘娘,你还好吧?”缳儿的声调中带着未消的余悸。地面上那碎成八瓣的琅邪花瓶,正是她的杰作。也正是由于她及时出手,凌冬顶向风伊命根子的那一腿才落到了空处。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回过神儿的凌冬,望着床上瘫倒不省人事的男人,只觉得一阵冷意从脚底泛起。
现在的自己不是岳凌冬,而是上官如烟啊!是他心爱的女人,为何他刚才势若疯魔地想要杀死自己?
难道说他不爱上官如烟,想要置她于死地吗?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酒醉后,也能分辨得出自己与上官如烟的区别。刚才的那一掐,恐怕是针对出走的岳凌冬,而不是死去的上官如烟!
这样的认知,让凌冬连灵魂都开始战栗。
她无法接受……
即使是情谊不在,姻缘难以再续,她也无法接受曾经同床共枕过的良人,如今为了另一个女人,想要杀死自己的事实!
寝宫内笼着暖暖的炉火,空气的温度,却仍在一滴一点地下降。凌冬直冷得嘴唇青白,手脚都发起颤来。
“娘娘,要不要奴婢扶你出去?”缳儿哪里能猜得到凌冬的心思,只当她是受了惊吓,连忙上前宽慰。
“好。”此时此刻,凌冬虚弱的连多说一个字也困难。
出了寝宫的内殿,冷冽的空气稍稍平复了凌冬的惊躁与不安。心中百味杂陈,她不由自主地向鲁拙隆禧宫的方向前行,身后的缳儿也不敢多劝,只是紧紧地跟着。
奕霖宫中,离隆禧宫最近的自然是梅苑。凌冬并没有接近那半月形的拱门,只是停留在那深红宫墙的一头,静静地昂头仰望着那灰暗的一角天空。
此时此刻,鲁拙又在做什么呢?
依着记忆中的语调,她断断续续地哼起鲁拙曾给自己唱过一晚的小调:《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缠缠绵绵漠漠依依的相对。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寻寻觅觅淡淡忧愁的回味……”
轻灵的歌声,暂时压下了她心中梦魇一般的赤红双眸,同时,一股新的忧虑如丛生的水草般,逐渐缠绕攀附上她的心头。
为了鲁拙,她停留在这她本应离开的宫廷,甘愿被顺贤所用,乔装成她最不愿乔装的人!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她这样做,能够保得他一时平安,也保不住他一世平安,能够一劳永逸,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鲁拙能够逃出这皇宫,最好,能够顺利回到他的鲁国去做皇子!
这件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可是难上加难。先不说别的,就现在如何秘密跟鲁拙联系上,凌冬还是没有想到一个妥当万全的办法。
“娘娘是鲁蜀人吗?”见凌冬脸色些微好转,缳儿也松了一口气,“奴婢的娘,也是鲁蜀人,刚才听娘娘唱的歌,跟奴婢娘亲所唱的很像。”
“即是如此,那你一定比我唱得好,唱给我听,好不好?”回想起刚才,自己的性命也是缳儿救下来的,凌冬对她的态度不觉好了许多,但二人毕竟属于不同阵营,凌冬巧妙地将缳儿的问话一带而过,转而软言向她撒起娇来。
缳儿的歌声,自然不比鲁拙的好听,但总算也能让凌冬在其中找到那些许影子。
比起刚出来时,北风更加肆虐,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荡起细沙般的雪粒。一主一仆,围着鲜红的大麾,踏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细雪,慢慢向回走着。
几个人高马大的宦官,押着一个头发披散,嘴角流血的宫女,从凌冬的视线范围一角闪过。
“娘娘,娘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那宫女却认出了凌冬的模样,一双死寂的眼里,再次迸发出焕然的生机。
“等一下。”
这偏院中,总共就这么几个人,那宫女口中的娘娘,必定是在叫自己了。凌冬喊住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宦官,仔细看了看那宫女的脸,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
“娘娘,娘娘,是我,是秋杏啊……”仿佛是溺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秋杏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竟然挣脱开几个宦官的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凌冬的脚边,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裙角,“娘娘,看在秋杏在您身边侍候多年的份上,救救奴婢吧!奴婢只是说错了几句话,他们就要将奴婢拉入暴室服刑,要是进了那儿……奴婢就必死无疑了!”
她呼天抢地的这么一番哭闹,心思缜密的凌冬,早已将事情起末猜出了一个大概。这秋杏,想必是从前伺候过上官如烟的下人,如今自己这个“假如烟”上任,他们这帮“忠仆”自然是该流放的流放,该遣散的遣散,只是不知道这秋杏说了什么话,竟然沦落到失去性命的地步。
救,还是不救?凌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将宫女拖到暴室服刑,不用说,这一定是顺贤皇后的意思,自己能救得了这秋杏一次,也无法将她带在身边,难保她不会转头就再遭顺贤的毒手。
凌冬只是有些犹豫,看在秋杏的眼中,却成了想要见死不救的淡漠。被那几个宦官七手八脚地扳开手指,从地上拉起来,再次受制于人的秋杏却张开口,呵呵大笑起来:“上官如烟!我秋杏一向以为你是个好主子,没想到你却是这样阴险毒辣、过河拆桥之人!不用说,兰儿姐姐也一定是被你设计害死的!别以为你的秘密只有一人知晓,你若是不救我出去,迟早我会将那件秘闻抖落得人尽皆知……”
“你们还在这愣什么?别让这个疯女人惊扰到娘娘的圣驾,还不赶紧拖出去!”凌冬被秋杏的一番话弄得错愕,缳儿却先一步反应过来,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宦官一眼。
“是。”那几个宦官也才反应过来,不顾凌冬出声阻拦,先是几巴掌扇晕了兀自叫嚣不已的秋杏,然后便拖着她飞奔而去。
自己这堂堂的皇子妃娘娘,说的话,竟然没有一个婢女管用?缓缓收回伸出的手臂,凌冬自袖中握拳,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心的嫩肉中。
那秋杏口中的秘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又为何会误解是上官如烟杀了兰儿?人之将死,言之凿凿,凌冬自信看得见她眸中的笃定,若不是她亲眼看见绿儿将兰儿推进水中,几乎也要往秋杏所说的这方面怀疑。
“那宫女精神失常,胡言乱语,娘娘不必多虑。”眼看着那几个宦官走得不见踪影,缳儿这才舒了口气。转而向凌冬微笑道。
他们串通一气,究竟想要隐瞒些什么?这上官如烟的身上,又有多少自己还不知道的秘密?
强按下心头的疑惑与愤怒,凌冬僵硬地转过身,向缳儿招呼道:“走吧。”
“娘娘。”即使是傻子都能看出凌冬的不开心,缳儿是个聪明人,也情知自己方才的逾越,连忙上前两步,讨好道:“娘娘还要不要听奴婢家乡的小曲儿,奴婢还有很多首没有唱过……”
“不必了。”
冷冷的回绝揭开了二人间缄默的开端,那好容易酝酿出的一缕温情,也在这一幕闹剧般的插曲中烟消云散。
风尘更大,就连雾气也渐渐弥漫开来。回到寝宫,等待着凌冬的并不是风伊的睡相与醉颜,得知他恰好被楚皇召唤,着人抬走,她心底没来由地一松。
未来的几天,凌冬在奕霖宫的寝宫正殿里,过的很是舒坦。
风伊的施暴被缳儿上报给了顺贤皇后,得到了她的应允,凌冬未来的几日里不用去给她请安,也免去了面对楚硕二妃的尴尬。
而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风伊,却在那一天的醉酒胡闹之后,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来过奕霖宫的寝殿。
这几日里,除了忙于消除脖颈上那刺眼的勒痕,凌冬还听缳儿系统地讲述了遍这宫中众人间的利害关系。
虽说是后宫,但一涉及到党派勾结,前朝的政事不免也要掺杂其中。如今天下六分,北楚虽根基稳固,但楚皇嗜好罂草,体弱病重,不知何时就会撒手归西,因此,朝中大臣们,要么就是早早选好派别投靠,要么就睁一眼闭一眼,做“中流砥柱”,明哲保身。
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楚硕作为太子,本应得到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奈何他脾气多变,杀戮过重,戾气太深,乃至于朝中除了他的正妃,振远王厉家之外,竟然鲜少有官员投靠。
而风头正劲,能与楚硕分庭抗礼一争长短的,自然就是三皇子楚风伊了。虽是三子,但他却是正宫皇后所出,身份尊贵上,比楚硕还高出一头。再加上他为人并不像楚硕那么暴虐,处事也精明果断,朝中的不少武将都明言看好他称帝。
在这之中,他最大的靠山,自然就是他的娘亲:顺贤皇后。为保儿子称帝,顺贤皇后多年来用尽心思,招揽了左相等一众股肱大臣。
只是这夺权之争,并不是简简单单局限在这两个人的范围内。上官如烟的父亲,风伊的岳父,权势通天的北楚皇朝三朝元老右相上官晔,却力排众议,与一众文官推举五皇子楚风澈继位。
这上官晔为什么不保自己的女婿,反而去保楚风澈,这一点先不做深究。单说这后宫的一干妃嫔女子,就因为前朝的争位而闹得不亦乐乎。
撇开楚皇那帮无用的莺莺燕燕不谈,顺贤皇后帮着风伊,这是明摆的事实。可是权势再大,到底也压不过兵权,那太子妃厉青萍家中一日有兵权在握,就可以一日在后宫中与顺贤皇后对立不倒。
如此一来,那些在楚皇驾崩后,想要讨得一条生路的妃嫔,自然都纷纷转头投靠讨好她。五皇子楚风澈并无妃嫔,等于说:在这偌大的楚宫之中,顺贤皇后明地里的心腹,除了她一手栽培出的那几个妃子之外,就只有自己了。
怪不得那日里刚出了凤仪宫门,太子妃就迫不及待地上前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原来她嚣张气焰的养成,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而顺贤明知道自己会遭到报复,却仍然袖手旁观,不加提点,看来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好让自己以后乖乖听她的话。
只是那上官如烟,究竟是遭了何人毒手?而侍女秋杏口中所说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秋杏已经被那些宦官拉去了暴室,如今恐怕是魂飞天外,但她当日被拖走时所说的那句话“别以为你的秘密只有一人知晓”,却深深印刻在凌冬心中。
无妄的好奇心会将人害死,但若是那秘密与自己有关,凌冬却不介意去一探究竟。
缳儿哪里知道自己简简单单的几句禀报,就能引发凌冬这么多的联想与分析。见凌冬皱眉,她还以为她被太子妃在宫中的权势吓到了,连忙软言劝慰道:“娘娘不必忧心,不管怎么说,皇后娘娘也相当于是娘娘的娘亲。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她必定会帮着娘娘您对付她的!”
小事当然是这样,只怕出了大事,她会将自己当做是马前卒一般毫不犹豫地丢掉!
事到如今,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凌冬暗暗咬紧了牙关。
冬日不比春日,喜庆的节气繁多。连日里天气阴霾,细沙尘雪不断,搅得人心头亦是沉甸甸的,提不起劲儿来。
小雪节至,为了抒怀解闷,楚皇兴致大发,以楚后的名义摆下酒宴,号令宫内女眷悉数参加。
虽不愿再次与太子妃碰面,但楚皇有令,身为“上官如烟”的凌冬却不得不从。让缳儿等一众宫女为自己改头换面,收拾得焕然一新,凌冬上了车辇,辘辘地奔凤仪宫而去。
这一路上,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只是那些妃嫔的车驾,一见凌冬车棚上奕霖宫的标志,都忙不迭地避到一边,仿佛那车辇上有什么瘟疫一般。
及至凤仪宫的大门外,凌冬下了车辇,随手解下身上披着的风雪麾交给身后的侍女,她只带了缳儿,踏进了那扇金碧辉煌的门扉。
凤仪宫分内外两重院落,前几日来请安,凌冬直接去的是内院的正殿,也就是顺贤皇后寝宫的大门口。而帝后今日摆宴,人数众多,地点便选在了外院的正殿。
外院比起内院来,少了几分奢靡华美的气息,却多了些端庄大气的美态。整座宫殿,仍然是以凤凰雕刻为主,处处体现出东宫独占鳌头的尊贵。
凌冬进殿时,座上已经来了七八十位的妃嫔,正围着楚皇各展所能地逢迎讨好。这些妃子,有人十三四岁入宫,到了三四十岁,却也只侍寝过一次,就再不得见龙颜,如今得了这样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凌冬本不欲声张,想找个位置悄悄坐下,却不料顺贤皇后眼尖,早在她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含笑招呼道:“如烟总算是来了,可让本宫等的心焦。”
“如烟来了?”楚皇亦是眼睛一亮,转头挥开身边的苍蝇,“朕有多久没见过如烟了?还不赶紧过来让朕瞧瞧!”
上官如烟与这老皇帝的关系很好吗?可千万别露了馅儿才好!心中腹诽着,凌冬表面上却要装作是受宠若惊的样子,上前娇娇弱弱地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番话,说的跟绕口令一般,还好自己前世里也看过些电影电视,对这种情形不怎么陌生……
凌冬在心中嘀咕,却不料楚皇却亲自上前一步,拉起她的小手,放在掌中细细摩挲着,“多日不见,如烟还是这么清秀可人,只是好像瘦了一些,莫不是御膳房怠慢,没有为如烟好好进补啊?”
这是公公应该对儿媳妇说的话吗?凌冬有些傻眼了。看了看楚皇眼底的那一抹热切,又看了看顺贤皇后淡然若素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来,微微福了一礼,“谢皇上关心,如烟很好。”
“哼。”一道冷哼从一旁传来,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的清楚。
“宝儿,不得无礼,还不赶快来见过你的皇嫂!”转过眼去,楚皇脸上那一抹关切的微笑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为人父王的威严。
宝儿?这又是哪位?
眼下一屋子一百多个女人,已经将凌冬弄得头晕脑胀。乍一听见“宝儿”,她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缳儿在衣袖下拼命向她摆动四根手指,她才恍然大悟。
这宝儿大名楚风瑜,原是楚皇的四女,风伊的妹妹,风澈的姐姐,缳儿在为她介绍宫廷关系时,也顺带提过。不过因为这宝儿乃是侧妃所出,身家又没什么背景,所以只是匆匆一带而过。
转过头来,一袭明亮的黄映入凌冬眼帘。娇俏脸庞,圆圆的大眼,那宝儿绝对符合刁蛮公主的一切形容。一件贴身裁剪,绣着细碎丁香花的明缎宫装,衬得她骨骼适度,纤瘦合宜,只是一张高高撅起的小嘴,却凸显了主人此刻的不满。
“公主最近可好?”眼见气氛有些僵硬,凌冬连忙笑着打圆场。
“本公主从不做亏心事,自然也不会怕有鬼找上门了!”高高地将头一仰,宝儿根本不接受凌冬的善意,反而出言讥讽她前几日闹得人尽皆知的“遇鬼”事件。
“宝儿,怎么可以这样跟你皇嫂说话?”这样直面的讽刺,别说是楚皇脸上挂不住,就连顺贤皇后的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了。
“父皇母后,恕宝儿逾越了。”眼看楚皇楚后都拉下脸来,宝儿倒也不敢太过造次,连忙轻声认了个错,而后分开人群,闪到了一边。
“狐狸精!”
在经过凌冬身旁的那一刹那,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的暗骂,恰恰传入了凌冬耳中。
那怨恨厌恶的眼神,凌冬自然也没有放过。愣了一愣,苦笑了一下,她不由有些感叹:上官如烟啊上官如烟,本以为你如风澈口中所言,是个简单清透的女子,可是你现在留给我的谜题,是不是也太多了一点?
耽搁了片刻,后宫的妃嫔已来了大半。按着品级位阶依次落座,凌冬给排到了左侧容妃的下手,宝儿的左边。
右手边有一双眼睛虎视眈眈,想不通,凌冬也懒得去想,索性将头扭向容妃,也就是帝后上座的那一边。
上次见到容妃,还是在西郊猎场上,自从经过了儿子历险,险些死于非命的变故,她的性子看起来也收敛了许多,只是望着楚皇与楚后相牵的那两只手上,眼中不免还滑过一丝愤懑。
“太子妃驾到!”殿堂外,宦官的报喝声尤其响亮。
原本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大殿,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臣妾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愿皇上国运昌隆,龙颜大悦,娘娘凤体安康,美貌长存……”人还未走进大殿,太子妃的声音便先远远地传了进来,其中绝没有当日对凌冬时的尖酸刻薄,反倒是喜庆朝气。恭顺祥和。
“萍儿好甜的嘴。”顺贤低眉不语,楚皇倒是先一步笑了起来。迎上前去,他如拉起凌冬的手一般,拉起了太子妃的小手,亲自引着她走向右手边的第一侧座,“让朕看看,萍儿最近丰腴了不少,更见圆润了。”
“多谢父皇夸奖。”太子妃捂着嘴,低低浅笑,趁转头的功夫,向凌冬轻轻挑了挑眉毛。
这哪里是公公与儿媳妇见面的礼节?分明就是奸夫**相会的场面嘛!看着那太子妃如风摆柳地行走时,楚皇有意无意放在她腰间的手臂,凌冬只觉得一阵恶寒。
除了些因病不能列席的妃嫔,该到的,都已经到齐。略微寒暄了一番,楚皇便下令开宴。
冬日菜肴,本是以荤腥为主,但考虑到楚皇这次兴师动众地宴请众妃嫔,御膳房也是大费周章,不惜耗费人力物力,摆上了一桌桌以水果汤馔为主题的冬日滋补菜式。
古代不比现代,冬天的新鲜水果,绝对是价值万金。大多数不受宠的妃嫔,平日里哪得这种享受?当下正殿里一片饕餮之声,更有那年华老去,明知不会再受宠的昭容采女,竟吃得连形象也不顾了。
这样的情形,看得楚皇不由直皱眉头。
顺贤皇后是何许人也?这正殿中济济数百人,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一见楚皇不悦,她轻拍了两下手掌,顿时有持着羽扇的宫女十数人,自大殿两侧涌出,跳起了敦煌飞天舞。
再观太子妃厉青萍,只是稍稍喝了几口碧***瓜汁,便拿起一边的丝帕拭了拭嘴角。
“这舞蹈年年都看,看了也不知几十遍,多没意思!”轻轻撇了撇嘴,她不着痕迹地,就抹杀了顺贤皇后的苦心,“照臣妾说,今日小雪时分,父皇赐宴,乃是雅致之极的事情,倒不如拿来文房四宝,题诗以作留念,又能比试一番,可好?”
“不错。”楚皇欣然点头,但是兴致不高,他向来崇尚以武治国,题诗作画之类的事情,对他来说与玩乐无异。
低头瞥了一眼凌冬,太子妃的嘴角边,挂上了一丝阴谋得逞的奸笑。
吟诗作对本不是她的强项,但是今日赐宴,她早早就设好了这个局,只等着“上官如烟”上套,好好地搓一搓她的锐气!
这楚宫之中,除了楚皇楚后,还没有人敢于对她那般无礼。前几日虽然扇了“上官如烟”一巴掌,但又怎么能解得了她心头之恨?
既然那“上官如烟”素以多才多艺闻名,那么她今日,就要在众人面前,风风光光地赢了她,让她自尊尽失,颜面扫地!
至于把握,她可是大大的有!她花了数天的时间,挑选了京都数千名才子递交上来的“供奉”中最好的一卷,又怎么会比不过这女子众目睽睽之下的临场发挥?
小巧的矮几被搬了上来,桌面上已经有伶俐的宫女,铺好上等的宣纸和墨砚狼毫。
这样能够在楚皇面前表现的机会,稍有些学识的妃子又怎会放过?眼看着众妃嫔们皆蠢蠢欲动,太子妃傲然一笑,率先站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番,她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早已背诵熟悉的诗句:
“句芒宫树已先开,珠蕊琼花斗剪裁。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
此诗一出,大多数的妃嫔顿时偃旗息鼓。能够取得楚皇注意固然是好,但明知比不过人家还上前“送死”,只怕会成为全宫中的笑柄。
“寥寥数语,萍儿作的不好,让父皇和母后见笑了。”低眼环顾一圈,太子妃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十分满意,只是口中还不免“谦虚”几句。
为了挑选这一首诗,她可是费尽了心思。太文雅,楚皇不会喜欢;太粗俗,又掉了自己的身份。这诗,既要绘形绘色地描绘出落雪的奇景,又要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难得找了这样一首带有喜庆气氛的好诗,她就不相信凭“上官如烟”临时去抱的佛脚,能比得过自己!
太子妃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奈何某人根本没有争荣的觉悟,仍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喝着翠光白玉羹。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本打算看一场精彩的比试,没想到一开场便是太子妃技压群芳,楚皇不免有些无聊,微微打起了哈欠。
事到临头,她就算是想做缩头乌龟,也没那么容易!
眼看凌冬无动于衷,太子妃在心底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是灵机一动,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臣妾素闻如烟妹妹才思敏捷,最善于吟诗作对,怎么今日却如此安静?”
“现场吟诗最重要的是灵感,可能是如烟今日身体不适,又何必强求于她?”顺贤皇后是何许人也,又怎么看不出太子妃的心思?眼见她针锋相对,皇后连忙出言替凌冬遮掩:“依本宫看,萍儿的这一首佳作,已让众人心服口服,不如就封为今日的第一罢!”
“说好了赛诗,如今只有一首,多没意思。”太子妃又怎么肯这样就放过凌冬?转头直视着凌冬,她的眼神里有着赤/裸不加掩饰的挑衅之意,“别人不作也就罢了,妹妹在入宫之前,可是名满京都的第一才女。就算不为比试,只博父皇一笑,妹妹也应该不吝赐教才是!”
“不作不行吗?”凌冬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调羹。
她早就料到太子妃有针对自己的意思,但若是要舞刀弄枪还没什么,吟诗作对,还真不是她的强项。
“既然萍儿开口,如烟就不要吝啬,随随便便作一首就是了。”对这场比试已经失去信心的楚皇,只想快点将这无趣的环节度过。
楚皇发话,凌冬已没了再搪塞的余地。瞥了眼对她来说是古董级的狼毫与宣纸,她干脆背手对着殿门外纷纷飘落的雪花,信口念道:“一片两片三四片……”
“哼。”太子妃不屑地一撇嘴角,已经在腹中酝酿着该如何讥讽凌冬的词句。
“五六七八九十片……”
楚皇有些动容,顺贤皇后的眼角,更是猛烈地抽搐起来。
“千片万片无数片……”
喷汤水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殿堂上乍现,座下的妃嫔公主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飞入梅花总不见!”
一首诗念完,凌冬松了一口大气。前一世她身为间谍雇佣兵,哪会有功夫去研究诗词歌赋?就连这一首,也是她听喜爱Z国文学的汉克经常念叨才记住的,没想到今日会派上用场。
最后这一句一出,大殿上的偷笑与私语声顿时如同被冻结一般。太子妃酝酿已久的嘲讽,就这样硬生生被憋在喉咙里,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妙,真妙!”隔了良久,还是楚皇率先拍起了巴掌,才打破了这一殿的寂静。
再观顺贤皇后的脸色,也由铁青,而逐渐变得和缓。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凌冬,她转头向楚皇低笑道:“如烟的这一首诗,实在是妙极,与萍儿的佳作不分伯仲,难辨高下。依臣妾的意思,不如让绾儿来为大家评判一下,绾儿她是内阁大学士之女,意见总比我们这些俗人要中肯一些。”
顺贤口中的绾儿,即是楚硕的另一个侧妃,紧随太子妃其后而来的苏玉绾。她这一手顺水推舟,可谓是阴毒至极,非但没有明地里得罪太子妃,反而将难题丢给了她身边的人。那苏玉绾若是说凌冬胜出,或是平手,势必要得罪心胸狭隘的太子妃;但若说凌冬败绩,又分明是揭疤护短,更会惹得众人耻笑。
能够跟在楚硕身边多年而不倒,那苏玉绾也并非是简单的人物,又怎么会看不出顺贤皇后的意思?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她晃了几晃,欲想要装病称辞,但看到太子妃那火辣辣的眼神,不由又将话收回到肚中。
“太子妃娘娘的诗,词句华丽,韵脚玲珑,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作!而三皇子妃的诗,表面看来平平无奇,难却难在通篇以数字堆嵌,由少及多,却丝毫不给人繁复累赘之感,特别是最后一句,绝对是峰回路转,画龙点睛的妙笔……”慢吞吞地讲完两首诗各自的长处,苏玉绾顿了一顿,猛一咬牙,“恕臣妾愚昧,还是觉得三皇子妃的咏雪诗更好一些!太子妃娘娘的诗虽然讨喜,但错了时宜。如今不过是小寒时分,娘娘的诗,却着重描写了积雪累累,冬至送春的景象,实在是美中不足的一点!”
她这句话一出,大殿上有人切齿,有人微笑,但更多的却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个苏玉绾,怎么会三番两次帮着自己,即使是得罪了太子妃也在所不惜?看着那张如娇花般惨白孱弱的面庞,凌冬在些微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疑惑。
她是楚硕的妃子,明明是太子妃那边的人,上次在凤仪宫门前,为了维护自己,就被太子妃掴了一巴掌,如今再次得罪她,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无视太子妃扭曲狰狞的面容,顺贤皇后笑得欢畅,“绾儿说的好,本宫也是这么认为的!既是如此,那今天赛诗的魁首,非如烟莫属了。”
“萍儿甘拜下风!”这几个字,太子妃说的咬牙切齿。
本想要上官如烟输的一败涂地,没想到天不从人愿,到头来反而是自己丢了面子!不过一计不成,还有二计!恶狠狠地瞪一眼苏玉绾,太子妃再次强撑上笑容,“说起琴棋书画来,萍儿始终是不如如烟妹妹的!前几日,萍儿的二哥从边陲归来探望,特地给萍儿带来西晋的宝琴焦尾。如此名琴,理应配上仙乐,萍儿自知力有不逮,今日特地带了来,想请如烟妹妹为父皇演奏一曲,萍儿也算是借花献佛。”
说起丝竹歌乐来,楚皇的精神明显要好得多。听太子妃这么讲,他的心思顿时从方才的诗歌比试上被拉转回来,兴致勃勃地向她微笑:“有如此好琴,萍儿何故不早点说?说起如烟的琴音,朕也是早已声闻,却未曾亲见,如今正好与诸位爱妃一同一饱耳福。”
“是萍儿疏忽了。”太子妃低头浅笑谢罪,借势掩去眼底那一丝凌厉的冷芒。
借花献佛?她厉青萍何时做过这样利人损己、费力不讨好的蠢事?那张名琴焦尾是二哥从西晋带回来不假,但她已重金收买了宫廷的乐师,将那琴的弦柱略略移了些位置。如此一来,任凭那“上官如烟”有通天彻地之能,弹奏出来的乐章也只会杂乱跑调,成为众人笑柄。
“慢着!”
太子妃的贴身婢女,刚得了命令,前去拿琴,还没出殿门,就让凌冬叫住了。
开什么玩笑,让她弹琴?而且还是古琴!
她那拉枪杆玩刀棒的手指,想要顺利调教得了那些细细的琴弦,无疑是痴人说梦。有句成语说是“对牛弹琴”,可安在她岳凌冬身上,恐怕是把第一个字去掉,才更加合适。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岳凌冬不会弹琴,并不代表着就没有应对的办法了!
“如烟前几日沐浴时,扭伤了手腕,弹琴恐怕不便。”凌冬先为自己找了个借口,看太子妃猝然拉下了脸色,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不过,如烟也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缳儿,你去外面摘两片肥厚一些的柳叶回来。”
以柳叶做口琴,吹出细长婉转的小调,这恐怕是凌冬唯一会的一样乐器了。说起这项技能,在野外生存过的雇佣兵几乎都会。每当月圆当空,孤枕难眠的时候,出门在外的士兵往往也以此为乐,慰藉思乡之情。
还好这凤仪宫外,有专人照顾,多年常青的垂柳。当日凌冬无心插柳的一瞥,竟及时解决了今日的难题,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柳叶很快就被摘了来。用丝帕擦拭干净,又将它放进口中,试了试音,凌冬凝神静气,吹起了上一世经常吹奏的一曲最熟悉的四川小调。
清越的乐声婉转悠扬,带着股别样的原始气息。听多了丝竹管乐,乍一见这样新奇的“乐器”,众人只觉得耳目一新,如沐春风。
“如烟果真是多才多艺!”楚皇听得享受,眯起眼来,轻轻地为凌冬的乐声打着拍子,“你这一首曲子,轻快悠灵,倒让朕想起一个人来了……”
“皇上莫非想起的是他?”顺贤皇后不愧与楚皇相伴多年,只是寥寥数语,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那人虽然身份低贱,却当真是乐理奇才,朕曾偶然间听过他的歌声,与如烟的这一曲真是绝配!让他过来,表演一番之后,再逗弄取乐也好。”微笑沉吟了片刻,楚皇伸手招来身边的侍卫。
“传朕的旨意,去隆禧宫中,将鲁国质子鲁拙传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