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过两天就要月考,考场是按照成绩排名来分配的。地方的学校对于成绩和排名从不存在隐私问题。我说我想看看成绩排名。虽然那和新转来的我没什么关系——新生都是要到最后一个考场考试的。话音刚落,北辰起身走到讲桌前,拉开抽屉翻了翻,又转身走出门外。我心里有些欣喜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会儿的功夫,北辰拎了几张薄薄的大纸回来,表格里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我看见魏来一脸的诧异、惊讶和难以置信。
“葵,给你。”我抬起头,这次愕然的是我自己,仿佛时光穿越,传来记忆深处的声音,以螺旋的形态来往回荡。磁性、厚重、沉稳。那是睿的声音。葵,只有睿会这样叫我,葵。
我急忙缓过神来,尽力自然地笑着问他:“你刚才……是叫我小葵还是葵?”
北辰好像才意识到什么——然而我相信他是有意的,他不得已迅速地答,“哦,好,小葵。”
我笑了笑,只牵动一个嘴角:“你还是叫我葵好了。”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还趴在写字台上在学习。手机响起。
“葵,是我,北辰。”简洁的信息。
“哦,呵呵,存上了。”我回复得一样简短。
“怎么还没睡?”短信铃声再度响起。
聊了两句,他说,你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我好了。我对着手机屏幕笑了笑,回复道“我看见外面的星星又大又亮,你帮我摘一颗下来怎么样?”发送过去,我想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收到的短信还是简洁的,只有四个字“在所不辞”,和一个叹号结实地砸在后面。
当然这些都只是学习之余的小小插曲,但它们至少让我的生活不是那么的暗淡无趣,让我不至于感到令人绝望的孤独。抛开这些,我仍是赶在学习与弥补的路上,仍是要努力追随大家的进度,仍是为做不完的练习册、看不完的例题而惶恐甚至哭泣,仍是为这不熟悉的环境而惶恐不安。我像是一只逆来顺受却暴躁的鸟儿,承受着很多,然而听见一点声响就会惊得跳起来,并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而烦躁乖戾。
几周以来,周日的那个下午我也丝毫不敢放松,仍是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班里有意和我熟络的几个同学发来短息叫我出去玩的,也被我以各种借口谢绝了。直到那个周日,魏来和他女朋友一起出去玩,我突然接到北辰的信息“我在你家附近,出来转转吗?”
不知怎的,也许是想给平淡反复的生活找些突破点吧,我竟然就出去了。暗色的桃红日本学生装,仿爱马仕的烟粉色大衣,一头大卷的锡纸,粉色38号马丁靴套在我35号的脚上。
两个人吃着手里的冰棍儿没有目的地乱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让他给我讲他以前的故事。他讲得很简短,然后直接给我总结说:“就是这样。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学校和家里的生活,没有什么丰富的内容。”我有些愕然,他一共不过给我讲了两三个小时候的趣事,剩余便是三言两语描绘的学习与家庭。
很多人都是这样吧,活得匆匆碌碌,却没有骨血,没有为之活的东西。小城里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所以总是充满着悲凉的意味。
“再有就是以前有一个女生……”他又想了想,才再次开口。
我打断他:“她喜欢你?”
“嗯……”他的回答显得不是那么自然,“不过一开始我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告诉我,我都觉得是开玩笑的,不过再后来她自己跟我说了她喜欢我。”
“然后呢?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对。你记得我前两天戴的那条围巾吗?就是她给我织的。”
“一直都留着呢?”其实我问的是废话。
“一直都留着。”他认真地答。
“那么你呢,你送她什么了?”
“忘记了。”
“忘记了?”
“记得它做什么,记得她送给我的就够了。”
我陷入沉默。他也一时没再说话。
他说北塔那里算是小城一个热闹的地方,于是我们打车到北塔。由于之前我都在学校或是家里学习,未曾出去过,并不知道这里那里如何如何,不知道北塔实际距离学校其实很近,外面的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当时我也无法预测,以后这会是我常来常往的地方。
天气还不暖和,人其实并不多。晚上空旷的马路、偶尔的鸣笛、幽暗的路灯与这难得的自由一样令人欣喜。我们等一个红绿灯,其实并没有车辆。我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好青年,白天也许是要闯红灯的,但晚上没人的时候一定要等信号灯。于是他陪我等红灯变绿。
绿灯亮起的一瞬间我抓起他的手往对面奔跑,我喜欢风吹动头发的那个奔跑瞬间,喜欢雀跃的那个瞬间,喜欢沉甸甸的镶满水钻的草莓耳坠在耳边上下跃动的那个瞬间。那是我到达小城之后难得的一个开心的瞬间。
而且有一个人在陪我感受着这个过程。虽然他大概不会了解我因何而欢愉得如此这般。
事实上,这里有两座塔。北面的那座叫做北塔,南面的那座就叫做南塔。北塔的周围开辟出了一个广场,供上了香火,每天四周的大灯都会给塔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黄色。据说塔里有舍利,所以膜拜的人很多,远远的就能闻到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雍和宫西侧那条大街上满满的檀香味儿。天气暖和的时候,北塔的广场上就会聚集起一簇簇的人群,从老到少,跳交谊舞的、舞剑的、跳绳的、踢毽子的、滑旱冰的……也有很多人就只是绕着塔顺时针地转着圈走,据说这样许愿会很灵验。偶尔的会有大师傅带着虔诚的信徒一起念诵经文,即使不懂经的、不信佛的,也会被这种虔诚而肃穆的气氛打动,内心平静而安宁。柔软的黄色灯光使这一切幸福得如此平淡而真实。
相对而言,南塔要显得过分冷清。没有黄色的灯光,没有广场,没有商铺和聚集的人群,有的只是周围兀自生长的野草,和种下却无人修剪的几株破败的花枝。塔身后零星的偶尔有几只香火,是年岁已高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插了上去,拜了又拜。但南塔黑黑的锈一般的形体更显出古朴的韵味来,苍凉、孤独、桀骜、坚忍。也正是因为它的清净,每年春季归来的燕子都会绕着它转啊转,发出动听的鸣音,也还会在他周围的上空盘旋,南塔是它们回归的家园。
我们过的那条马路,就是从南塔到北塔。
过了马路并不是直接就到北塔下的广场的,连接这段路程的是两排的“古建筑”,当地人都称之为“仿古一条街”。顾名思义这两侧的建筑是仿古来建的,而这些建筑作为店面大多卖的是化石,有真有假,还有几家是饭店、KTV和酒吧。在北京的时候,因为家住鼓楼一带,所以让我对这里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街上的牌楼“慕容古街”四个字据说是金庸老先生所题,镀了金色,闪闪发光。
“做我女朋友吧。”
我正兴致勃勃地于仿古街上流连,蓦地听了这话,转过身去看他。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迅速得如此突然。
北辰的表情很严肃,甚至刻意得有些刻板,我感觉我都能看见那层薄薄的皮肤下绷紧的神经。
“哈哈,你这连人家喜欢你都察觉不到的人……”我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话没说完又看到他严肃的神情。我顿了顿,虽然这表白来得仓促了些,但说实话,我还是对他挺有好感的——何况多个人帮衬总是要强过自己一个人吧。于是我把手伸了出去:“那帮我暖手吧,手冷了。”
北辰紧紧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