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海没有见过小梓。十七年前,当他被某种声音折磨得寝食难安,不得已离开家乡之时,他的表姐还没有结婚。那是一九八九年,安庆铁路局的员工中流传着一种闲话,说是那个名叫按文溪的女乘务员是个“花痴”。他们大体是这么说的,每次黎海的表姐随车当班,必定会有一个男乘客俘获她的芳心,几年下来,被她爱过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数以千计。1991年春天,一个皮肤黝黑、特别爱笑的东北乘客娶走了黎海的表姐。第二年,那男人死了。小梓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黎海觉得,他是个极其注重自我感受的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关心别人。任何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作为一个遗腹子,小梓,比一般的孩子更需要关爱,对爱的渴望使他易受伤害,而那些招之即来的受伤感会把他变得特别难侍候。黎海这样的人,无疑是小梓的天敌。让他和小梓一起生活,整个世界都会疯掉。但小梓很执著,他坐在网吧里,像一条缠在网中、伺机挣脱束缚的鱼,可怜巴巴地定神望着摄像镜头,对他未曾谋面的表舅说:“哥哥!如果你讨厌我,我再回去,那还不成吗?”
黎海望着屏幕里那张稚嫩的、存留着一点婴儿肥的脸,突然想起了小梓的身世。他不知所措了。竟有一丝惊慌钻进他心头。他想,只要小梓这样不停地请求下去,他也就只能听任自己的同情心泛滥成灾。小梓果然没有气馁,他坐在那里,保持着无助的神态,向黎海的QQ发来一行又一行的字,顽强地等待黎海打开最后的防线。黎海无力地靠到椅子上,垂死挣扎般最后问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必须到我这里来吗?”
“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就是想出去。”
“我就是想出去。”
像一张砂纸,小梓重复的这句话贴着黎海的心脏“唆”地划过一道白线。时间凝固了。
2
关于这次出行,小梓轻描淡写地向黎海透露了以下两个情况:
A.这无疑是一次地下行动。就连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他自己这么认为的——在安庆小城待字闺中的他的小姨,也将被他一视同仁地蒙蔽。“我去上海找我的小学同学玩。”这是他留在安庆的“最后”一句话。
B.由于这次行动的不可告人性,他不可能得到任何赞助。促成这次远足的资金总额仅三百六十元。这笔钱是他在网吧打工一个月的辛苦所得。他用搜索引擎在网上查过了:从安庆到上海,坐空调高速大巴八十元左右;从上海到湛江的火车硬座票二百五十三元;除去差旅费,他还能支配的钱大约是二十七块钱,他将买两个面包和两罐蒙牛酸酸乳作为途中三日的全部食物。“反正我在减肥,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他晃着瘦削的肩膀解释道。
小梓利用三次上网的时间断续告诉黎海这两个情况。末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黎海不解其意。小梓笑了,“笨!替我保密嘛。”黎海突然感到压抑。在发现自己已仓促地揽下一副危险重担的同时,他觉得这事儿特别混乱。他暗想,在小梓的荒唐行动尚未付诸实施之前,他最该做的,是再一次拒绝。这回一定要拒绝得不留余地。但小梓的身世不合时宜地控制了他的情感。他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将独自坐上三天两夜的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事其实很有一种悲壮的意义。他蓦地冲动了,对小梓说:“你去银行办个卡,我给你存上两百块钱。在车上多买点东西吃吧。”
小梓平静地说:“那我现在就去办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湛江有海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梓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网上说,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大海。是这样的吗?”他说,“我想去海里游泳。”
3
黎海没有把小梓要来的事告知陈珏。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对于陈珏,他总抱有警惕。但出于慎重,他还是把她约了出来。在溢源香茶餐厅里,他眉飞色舞地告诉陈珏,最近的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情好得要命。晚上做梦,连续笑醒两次。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当。前一天晚上,他去买影碟,一共买了十二张,影碟店的老板竟忘了收钱。更为重要的是,他这些天的写作顺利得不可思议,简直是文思泉涌。他用一种大言不惭的语气对陈珏说:“亲爱的,过会儿我该去买张彩票,一定会中大奖。”
陈珏草草吃了一杯奶昔,没等黎海吃完盘子里这只炸春鸡,她就烦躁地说:“我一会儿去逛衣服店,你陪我逛还是去买彩票?”
她明白他会像多数男人一样,拒绝这个无聊的提议。
她无非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个约会。
陈珏是这样一个人,当有人向她倾诉心中苦闷,以示其过得多么糟糕时,她会立刻变成一个充满责任感和保护欲的女侠,真诚地应景流泪,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愿意给对方必要的资金赞助;如果那人是个帅哥,她正好还单身的话,她会在心里暗暗做好当晚向该“落难者”献身的准备。一旦那人喜形于色坐在她面前,不超过五分钟,她会单方面斩断对话。她热衷于充当拯救者的角色,绝不能忍受自己处于弱势地位,即便对方是他的男朋友。黎海之所以编了那套瞎话,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了解。他相信,这次令她备受打击的约会后,未来至少一个星期,她不会来打搅他。
一个星期,这应该可以使他得出能否忍受与小梓一起生活的结论。作为一个惰性很强的人,黎海总是尽量避免生活的繁琐。这就是他用一种策略将女友暂时赶出生活,专心应付一个不速之客的原因。
4
与黎海的想象差别很大。在视频里,他基本只见过小梓的脖子和脸。当真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将视频里那个男孩与真正的小梓对上号。小梓的头很大,身体骨架偏小,整体形象偏卡通化。但他不是如今风靡一时的由漫画改编而成的影视里的美少年,看起来他更像某个衬托男主角的第三者。有一点与黎海的想象吻合:小梓具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应有的青春气息。
“我长了一个痘痘。那么大。你看!”
在火车站去往黎海家的出租车上,小梓把额头往前伸过来,以证明他所言非虚。黎海坐在副驾驶座上,借着反光镜看到小梓郑重其事的脸。安徽的水土养人,镜子里黎海的外甥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令黎海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他突然理解了陈珏的嫉妒心。小梓在后面发表他对这个南方小城的看法。这是个健谈的男孩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黎海之前临时买回一张宽八十厘米的单人钢丝床。他将它放在客厅的顶头。这当然是为小梓准备的。他每天都要写作,不可能将里屋靠近电脑的大床让给小梓睡。小梓的观察力敏锐得令黎海咋舌,才走进黎海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一分钟,他就瞪着那张小床说:“不会吧?!你叫我睡这么小的床?哥哥。”
黎海希望在这个时候小梓喊他舅舅。在未见小梓前,作为他们家族年近四十,却仍像年轻人一样对网络具有强烈认同感的唯一的一个怪物,他意外获得了小梓难得的友情。代沟在他们之间消失了。连续两年,他们在网上用QQ真诚地聊天。小梓说黎海是个特别值得信赖的人——这大约也是他千里迢迢过来投奔黎海的原因——他还说,由于拥有多年“只身闯荡江湖”的经历,黎海,特别令他敬佩。一度,黎海因小梓那个错乱的称谓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相当具有魅力。但是现在,在与小梓真实接触几十分钟后,黎海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他对小梓缺少必要的威慑力。当务之急,是跟小梓拉开一定的距离。
黎海对小梓说:“从现在开始,你改口叫我舅舅。这是第一。第二,你必须睡小床。”
小梓像一个好球成癖的球员,飞快扔掉行李包,脱掉鞋子,几步跳进里屋,爬上黎海凌乱的大床。
“我头一回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累死了,现在没心情说话。我要先睡一觉。你中午不打算请我吃饭吗?舅舅。”
黎海下意识地慌了一下。小梓已假寐在他的大床上。过不多久,屋里响起轻弱的鼾声。他沉睡的姿态立刻暴露出他的身世——在黎海看来是这样的。小梓紧紧贴着墙壁,面朝里,像一只随时准备抵御侵袭的甲壳虫,抱着自己,一动不动地。黎海站在房门口,突然看到小梓脖子上一条醒目的伤疤。他想起来了,大约去年某个晚上,他和小梓在QQ上聊天,当时小梓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告诉黎海:他曾经拿起一把水果刀,试图割开自己的喉管。看来这事是真的。
就在这天晚上,黎海和小梓有了一次真正的交谈。这之后,连黎海自己都没想到,他对这个客人的态度发生了质的转变。
那是凌晨时分,小梓醒了。他爬起来,从里屋来到厅里,在黎海的床下席地而坐。黎海醒过来的时候,小梓已坐了多时。
在昏黑、静寂的房间里,小梓首先问了黎海三个问题:
“人类真的起源于大海吗?”
“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吗?”
“生活会一直这么无聊下去吗?”
中间,他主观臆断地说出这么一个情况:
“我爸是得尿毒症死的。我肯定也会得尿毒症。网上说,这病会遗传。”
不可思议地,这个孩子的话越来越抽象。在交谈的末尾,他跟黎海说,他总是觉得很吵,耳衅常有奇怪的声音,叫他干这个干那个的,令他烦恼和惶惑。当然,这些声音是不存在的。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黎海哑然。错愕不已,惊坐起来。
5
黎海专门去了趟超市,买了十几斤吃的东西。上好佳薯片、美好时光海苔、达利仁蛋黄派、旺旺咖啡冻、维生素奶糖、蒙牛酸酸乳、康师傅冰红茶……他还百年不遇地去了趟海产品批发市场,买了大虾、马鲛鱼、蚝、沙虫、指甲螺等,不下十二种海鲜。回来后,他将两大袋食物扔到小梓面前,自己屁颠颠地跑进厨房。黎海要做一顿相当棒的海鲜大餐,让这个梦想被海鲜撑得走不动的可怜孩子大吃一顿。昨夜的交谈使他洞见了这孩子的孤独和脆弱。他像陈珏一样,心里“哗啦”一下长出大片保护欲望。
小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几个台都在播《武林外传》。黎海觉得这是一个挺逗人的电视剧。但再搞笑的情节都不能使小梓笑出声来,尽管他嘴角一直保持着笑意。对于地上那堆食品,小梓没有惊诧。他只是潦草地看了黎海一眼,礼节性地冲黎海舔了舔牙齿。黎海认定,小梓此际心里盈满了幸福感。只不过,他这样的孩子疏于表达。黎海正在厨房里忙乎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探进厨房。
“电视太没劲了。我可以用你的电脑上网吗?”
黎海擦净手,拥着小梓进了里屋,边示范边提醒小梓记住在表舅这里上网怎么插电源、接通路由器和开机。小梓两手紧搂黎海的左胳膊,脸蹭着他的后背,悄声说:“太开心了。我是不是想上多久网就可以上多久?我还从没痛快上过一次网呢。家里没电脑。在网吧里,网卡用一会儿就没钱了。”
小梓兴致勃勃的样子惹人怜爱。黎海摸摸他的头,许可他的请求。小梓一把将他推开,迫不及待地握住鼠标,打开了浏览器。
“还可以玩游戏吗?”他转头嬉笑着问黎海。
黎海点头。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做一个仁慈、大度、和蔼可亲的父亲。
“嘿嘿!上黄色网站也可以?”
小梓脸上的兴奋令黎海隐隐激动。他希望他能看护住这种表情,使它不至于在没人培植的时候从小梓脸上消失。有那么一会儿,黎海觉得以前误解了自己。他并非是一个绝对注重自我感受的人。他的爱心始终蛰伏在心底,它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喷薄而出。
黎海拉小梓起来,叫他先吃饭再上网。小梓就是不起来,说:“你给我把饭端过来嘛。”
6
黎海给陈珏打了个电话,暗示他们已经好些天没做爱了。陈珏像一个母亲终于逮着机会在儿子面前发号施令似的,疲沓沓地对黎海说:“那你就过来吧。”
去陈珏家的路上,黎海破天荒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买了一大束玫瑰花。这个小梓到来第三天的下午,他发现自己是那么爱陈珏。认识陈珏一年多来,他总在挑她的毛病,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女人,他之所以还一直和这个卖保险的女人保持关系,完全是由于他太无聊了,而这个口才出众的女人又总是很主动。或者说,他任由他们的关系延续下去,完全是因为一种惯性。然而这个下午他觉得自己错了。事实是,他的生活太单调了,以至于他把全部情感都寄托在陈珏身上,使他对她求全责备。而当他的部分情感被分流至别处,陈珏身上的毛病就被忽略不计了。
他把小梓到来的事告诉陈珏。陈珏眼睛一亮。“我这几天还在想,是不是买只狗回来养着玩的。看来不用了。让他来陪我玩吧。你房子小,他也可以到我这儿来住啊。”
厌恶感排山倒海般回到了黎海身上。他说:“住你这儿?他十四岁,已经成年了。”
陈珏说:“你不是说一个小孩吗?我还以为他七八岁呢。好玩吗他?”
黎海突然觉得,陈珏是无可救药的。他们的关系必定只是一种可笑的惯性。他忍不住夸大其词地说:
“小梓好玩极了。在娘胎里父亲就死了。三岁不到,他妈就改嫁。这是个跟了哪个男人就对那男人死心塌地的女人,为了讨得继任丈夫的欢心,她宁可将孩子丢在娘家。小梓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孤儿。他心里藏着一个可怕的畸念,就是希望自己的母亲认为他已经死掉。小学没毕业,他就拒绝去学校。从八岁开始,这孩子就有自杀倾向……”
陈珏没有瞠目结舌。她连一丝惊讶都没有。有的只是激动。
“确实太好玩了。他在哪里?叫他出来吧。我去买个礼物送给他。”
有一次,黎海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案件。某山区有个变态山民,数十年如一日地对妻子施暴。最终将其妻切成碎片扔进江里。陈珏当时听完这个故事,一脸神往,一连吐出三个惊叹号:“太猛了!猛男!真是猛男啊!”
谁也别指望陈珏会按常理出牌。
黎海只好带陈珏回来。小梓正在里屋玩游戏。陈珏朝着她走去,神色蓦地凝重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小梓身边的床沿上,笑容可掬地凝视他。小梓玩得正起劲,没理会这个不声不响坐过来的陌生女人。陈珏向黎海望过去,好像在回答他说“这孩子确实可怜”。她欠身站起,悄然走到客厅。黎海冲着小梓的背影说:“小梓!先停停。过来给你介绍个阿姨。”
一会儿小梓出来了,拘谨地站在里屋和卧室之间。
没等黎海介绍,陈珏已经说话了。
“你多大了?……看起来好帅啊……跟我们在一起,你会很开心的……喜欢吃肯德基还是西餐?阿姨请你。”
小梓趁陈珏上卫生间的机会,嘟囔道:“以为我是个小孩?二百五才喜欢吃肯德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回到电脑前坐下,又飞快地跑到黎海身边,跟他耳语。
“她是你女朋友?哥哥!你没闻到她有口臭吗?”
陈珏后面真诚的邀请当然遭小梓婉拒。他们将小梓留在家,出了门。路上黎海想逗一逗陈珏,对她说:“我外甥好像挺不喜欢你的。”
陈珏的火说上来就上来。
“这个怪孩子长得太丑了。别再让他见到我。”
7
小梓说,他心里深埋着一个计划。现在他要第一次将它公诸于世。
“我一定要变得很有钱很有钱。让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