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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栖息旅程(6)

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父亲扶着卧室的门框探头站在昏黑的里面。妻子的胸腔大起大落,凶神恶煞般推开母亲。她一直往里走,大声哭着,咯噔噔坐进沙发。我像个十足的附庸,跟坐到她身边,制止她马上就要降临的训斥。母亲狐疑地望着我们,要去卧室里搬凳子。妻子不容置疑地喝止了她。她只好站在我们前面,一只手仓皇地去搓揉另一只手的手背。父亲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吸引过来,和母亲双双站在我们前头。他们像两个等待受训的幼稚园的学生。说吧!妻子的脸拧动着,不看父母,只盯着脚下斑驳的水泥地面。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们的儿子,他是你们领养的吗?

父亲看了看母亲。母亲看了看父亲。怎么了?父亲揉着腰椎,弯下身,笑问我。

你问他。他卖掉一个肾。你问他,为什么要卖,谁叫他卖的。

天塌下来了,我知道,天从此塌下来了。在来路上,我拼命想把她拉回去,但她根本不听劝告。以她脾气的火爆,她想干的事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后来我只好哀求她不要泄露我卖肾的秘密。我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我说,是我疯了,我精神有问题。跟谁都没关系。她充耳不闻,现在事情终于在她的快嘴快舌之下败露了。我乱了方寸。

什么?卖肾?这是真的吗?

母亲急步上前,抓住我的手。父亲战战巍巍地紧随而至。沙城的夜晚全乱了,到处都是惆怅。

我低下头去,默认。

母亲和父亲先后踉跄了一下,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地面上映照着他们虚大的身影。

妻子已经不哭了。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是你们亲生的吗?怎么可以叫他去卖肾。

两个年老的人对妻子的责问置若罔闻,他们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任黑夜带来的苍凉笼罩他们的内心。我觉得他们想到了很多的事情,过往、今生,他们恋爱的时候曾经有过的梦想,三十一年前,我从另一个世界里跑出来,让他们看到另一种希望,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摇晃着站起来,拥住父亲的肩,又去拥母亲的,母亲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我把另一只手放到母亲的手上。没什么的。我虚张声势地安抚他们,说,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我跳一下给你们看看。

我跳了一下。很好!真的很好!事实已经证明它真的没什么。人有两个肾,一个肾其实已经足够身体机能的运转了,另一个原本就是可有可无。我想到了那沓渐减的十六万,觉得他们都在爱着我,我得赶紧告诉他们这沓钱,可能的话,我明天就把它取出来让他们看看,高兴一下。

妻子将手伸长了,够着了摆柜上的一个杯子,握着它向父母甩了甩,快速砸碎了它。

好好想想吧你们。她往外走,并不忘叫我跟上。她说,把心掏出来,反省反省吧,一辈子都要反省。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穷!还那么残忍。谁生在你们家谁倒八辈子霉。

18

过后的一天,妻子冷静了。她又长哭了一次,独自出了门,去沃尔玛买了两双鞋子,去向父母赔礼道歉,父亲一双,母亲一双。据说那天母亲抱着两双鞋,与妻子拥哭在一起。妻子请父母原谅她昨日的狂狷,说她一听到那个消息就失去理智了,只知道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把脾气到处乱抛,后来她拍拍母亲的肩说,都怪我不好。没事的。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放心吧。我们都会挺好的。她俨然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主角,并且有将这个角色扮演终生的磅礴气度。我愕然望着她的蜕变,惊觉她其实并没有变,只是往日的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展示领袖气质的时机,或者她被自己不思细节的个性麻痹了。

10月挣扎着远去了,因了妻子突发的踊跃,我有更多的时间站在窗后,眺望天空和远处的城景。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摆到妻子面前。妻子不屑一顾地推开了。她说,留着吧。这点钱够什么用呢?留着给你看病吧。谁知道以后你的身体会不会出状况。哪里都不缺你这么一点钱。

我诺诺称是,不失时机地去安抚她突然变得狂躁、慌乱的内心。我把衣服解开,让她看到我完好、听话的下体,请她即刻检验我的健全。她若有所思地听命于我,我们很好地做了几次。却依然无法打消她业已根深蒂固的顾虑。她说,现在是可以,以后呢?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们老的时候,你还能行吗?我命苦,怎么跟了你这个神经病。好好待着吧,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乱动,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我回来的时候再去拿出去晒。你上你的班,下班后乖乖待在家里。上班不许跟人吵架,也不要看那么多书,你看你,脑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真像头秃驴。

她把自己打扮得比从前还光鲜,情绪高涨地出门去了,早出晚归。她要重操旧业,去做一个最繁忙的小语种翻译。像她这种翻译人才,找工作是很容易的。找私活也不难。小语种的翻译常常比大语种的更吃香。

在此之间,10月末的一天,她向我索要了电话号码,向那个卖肾公司询问买肾的事宜。接电话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普通话说得比我还地道,但他说他是华裔挪威人。妻子问他,一个肾要卖多少钱。挪威人说,人民币一百万,这是国际价格。妻子把他骂了一通,先行挂断电话。第二天,她找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问这位在沙城医院工作的口腔科专家一个肾的价格,对方当个正事去帮她跟医院相关人士打听了一下,反馈过来的信息是,当前正规渠道的一个肾价二十万到三十万不等。妻子火速跑回来,让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连同她日积月累的首饰、衣服,一应铺在床上。她说,还来得及,我们再去买一个肾,给你补上。这样万事大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笑她的无知,说,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一个肾已经够了,我真的挺好。还有,重新补一个肾,并不见得是好事。一个外来的肾会导致身体的排异反应,到那时弄巧成拙、适得其反,花在抗排异药物上的钱比新买的一个肾还多,何必呢?妻子打开网络,用搜索引擎查阅各种补肾资料,认为我说得极是,同意了我的劝告。

但是以后呢?谁知道你现在身体里的那一个肾会不会发病。保不准那个肾突然哪天坏了,你怎么办?到时候等着得尿毒症吧。所以,就算现在不补,也得做补的打算。我们必须有那么一大笔钱,搁在身边,用于以后你那个肾可能变坏时做补肾手术和买药用。你这个神经病,可害苦我了。我要多累,才能挣到这么一大笔钱。你看看我的眼睛,成天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外文稿子,都快近视得看不见了。

有时候她也会在夜里醒过来,哭哭啼啼地悲叹她的苦命,不管不顾地拧我的脸。翌日,她还是信心勃发地出去了。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爱,它令我羞愧难当。不管这个世上曾有多少人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不管我们何时死去,爱总会顽强地钉在人的心里,使一切困扰迎刃而解。我爱着我的家人,我的家人爱着我,这是一切问题起止的根源。

一个母亲用她的身体压住自己幼小的孩子,一根震塌的梁柱落在她的背上,孩子安然无恙。

那父亲将儿子拉到身后,袒露出自己的胸膛,勇敢而镇定地迎向对准他的狙击步枪。

这是从哪里看到的资料?现在此类汉字跃踊地从我脑中飞速掠过,令我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我想起了7月那个从我眼前坠落的小男孩,对他的早夭充满惋惜;又想起那个因我的谋杀未遂而逃生的中年男人,觉得他是那么的幸运。一切都是可以化解的:生活的困顿、对必然来临的死的恐惧。

有时我会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顾盼蜂拥而至的世象,为它们的灵动和雀跃高兴。我获得了一种别样的从容和淡定。阳光打在路上,世界平和地洋溢在四面八方,任行人漠视所有来自今生的无奈。漠视,是为了更好地仰望,我想是这样。

19

妹妹在过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沙城。母亲提前腌了十几只猪蹄,挂在阳台上风干,妹妹打小就爱吃这东西。刮风的天气里,那些在晾衣竿上一溜排开的猪蹄荡来荡去,煞是壮观。妹妹什么也没带,只带回了她自己。她住在父亲临时为她架设的客厅的钢丝床上,近乎十年了,自从十九岁她离家远赴兰州上大学之后,就再没在家里长住过,按父母的揣度,她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岁之间嫁为人妇,因此他们老早就把她房间里的床卸掉了,房子太小,那房间正好堆放杂物。妹妹回来的当晚,妻子就用一种控诉的语气把我卖肾的事告诉了她,接着是母亲,她并不责备我,只是回顾我与妹妹安静的童年,由着父亲旁白般数次向我们作检讨。是夜,妹妹把我单独拉到楼下的甬道里,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把预备好的一万块钱交到她手里,请她赶紧收起来,别让我的妻子看见——我一直没有让她知道真实的卖肾所得数,我告诉她的是十万。还有大约三万块钱,我存在了一张建设银行的卡里,想适时拿出其中一部分或全部给妹妹。

妹妹低下头,咬着嘴唇,不吭气,钱被她松松垮垮地捏着。我抢到手上,按住她木然的肩膀,将它塞进她的裤兜。妹妹一直没有对这笔钱发表意见,也不再提起先前的那个疑问。我们像一对深谙彼此的老夫妻一样,隔着幽黑的甬道长长地对望着,又一齐把头别开,看甬道尽头的灯火。一辆车由北至南飞过去,扬起一声长啸。除夕夜户外的气味其实是单调的,几乎所有沿街布设的排档、粥店、水果摊点都不复存在。

我们往父母的房子里走,路上妹妹抓紧时间告诉我她的近况。她说,在齐齐哈尔,一个比她略小的男生对她很有意思,成天对她嘘寒问暖,周末的时候总会准时给她发短信、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空跟他出去一下,吃个饭,散个步,聊个天什么的。妹妹说,这是第四次了,自从几年前的兰州事件发生后,是第四个男人追过她了。我都这样了,是不适合结婚的。我不打算嫁人了,嫁给谁不是害人呢?她慢慢地说,语气竟是达观的。等你老了,我搬回来住,就在你旁边住着,我们互相照应。她开着玩笑。怪我自己,花钱不加控制,临到有事了,口袋里空空荡荡,所以总是找你。以后我会注意的。放心吧,哥。在推开父母房门的一刹那,她生怕再没机会向我表达愧疚似的,飞快地说。

在要不要把她遭受的那场噩梦告诉父母这个问题上,我们接下来一次单独会面时,又认真探讨了一次。妹妹还是坚持说不。她说,最难的时候都捱过去了,现在她正越来越平静,还给父母添堵干什么呢?她真的成熟了,与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小女孩判若两人。我赞同她的想法。就让一些往事烂掉吧,永世不再向更多的人提及。

沙城冷得不像一个亚热带小城,老人们说,他们活了那么多岁,都没经历过这样一个北方才有的寒冬。这个冬天到处都传来雨雪灾害的新闻,有一天,我在电视看到,与沙城不远的桂林的山上都银装素裹了,沙城倒还不至于下雪,要那样的话,世界肯定已经颠倒了。

除夕夜到了,母亲把剔了骨的腌猪蹄切成圆形的薄片,高高堆在盘子上,摆在妹妹的面前。我们架起一个火锅,烫羊肉吃。我们互相夹菜,谈论很多往事。妹妹托着腮,扮演小乖女的角色,只听不说。妻子的声音最大,听到一个话题就抢过来高声说个没完。她开脱说,你们没听说过吗?过年就是要大嗓门,这样才能把妖魔鬼怪都吓跑,来年平安吉祥。有一阵子,外面响起了一小阵鞭炮。在禁鞭令早已深入人心的现在,还有人胆敢点燃它,这证明除夕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节日以一种喧闹的姿态消灭人们心中的顾虑,使人蠢蠢欲动。我望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妻子、妹妹,遥想起一幅盛大的远景:

我看到我死去多年后,躺在郊外的公墓里: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前面是妻子,后面是妹妹,远处,松柏林立,或许,他们各自的位置,会有所调整,无所谓吧。那样一幅景观,与其说是惨烈,不如说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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