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臣变得神经质。他扑到窗口,提起帘布的底角,头钻进它与窗棂之间,审视帘布的背面。田园风光的印画从背面看模糊、不确定。冒臣腾地放下它,钻出来,凝视那盏台灯。这盏亮着的灯在白天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飞快地走过去,摁灭了它。这之后冒臣穿行在整个房间里,东看西看,上下左右哪个点面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检查这套新居。现在可以揭露他在搜查什么了。那种奇怪的被窥视感,自从他租住进阿龙这里后,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他总想找到某个他臆想中的摄像头。据传,在珠三角的某些出租室或私人旅社里,租户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会给每个房间秘密装上针孔摄像头,通常他们后来会把那些住客活动画面清除,但如果住客做了损害他们利益的事,他们就把画面留存下来,以备控诉那名住客。有一次,一对夫妇在旅馆做爱的视频在网上曝光,这种潜在的行规才被人们广泛得知。冒臣总会觉得,阿龙不是等闲之辈。他有钱,既开店,又办厂,为什么要用并不高的租金把自己七层楼的房子的大半部分出租呢?他忙得过来吗?重要的是,他收取的租金按广州的租房行情,便宜了近三分之一。说不准这个富足的单身男人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呢,譬如他租房着重是为了满足他的窥视欲,用五湖四海各色人等的日常表现来丰富他空虚的单身生活。作为一个富翁,他凭什么不结婚?还有,他与阿依古丽的关系,着实令人费解。有好几次,冒臣在楼梯里看到,阿依古丽攀着他的脖子,跟他长时间地耳语。一旦阿龙不在身边,阿依古丽就在他们共同居住的二楼乱发脾气,声音高亢、尖利,整幢楼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人的心思是深不见底的,谁也不知道阿龙心里有多少不可示人的秘密。
但是一切都正常。没有针孔摄像头。就像冒臣在楼顶的阁顶上无数次紧张地搜寻后终于无所归依一样,他慢慢地在自己那间卧室躺下。后来冒臣觉得自己的紧张是莫须有的。他有所释怀,从床上爬起来,去给茹晴打电话。他需要知道,一夜过后,庄瀚财又给茹晴打过多少次电话。换句话说,他想一寸不遗地窥察这对父女间的隔阂或暗中博弈。他觉得自己有幸成了一场人生闹剧的唯一观众:他掌握了两个演员的全部资料,演员却误以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他们自己恰恰充当了一只眼睛被蒙住的人。观众和演员在信息掌握的数量分配上发生了错位,这是一场偏心于观众的复调戏剧。冒臣从窥视中感受到某种稀有的亢奋。
茹晴的声音很虚弱。她应该在哭泣。
“查哥,他得癌症了。”她说。
4
大约在五个月前,也就在冒臣专程去拜访庄瀚财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庄瀚财突然腹痛难当。当时他忖度是胃病复发,吃了一粒法莫替丁就蒙头睡去了。原先犯胃病时,吃一颗这种药就能暂时缓解阵痛。这次却不行。直到次日中午,腹痛仍在持续。庄瀚财只好打电话向他在县城的一个相好求助。相好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B超显示,他胃里长了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瘤。其后的检测表明,这是一个恶性肿瘤。庄瀚财自己签字,让医院切除了这只瘤体。按照县医院的说法,他的胃癌发现得早不早迟不迟的,在最近的时间段,他有无生命危险,还无从确切断定。癌这种东西,就算发现得早,及早施药控制,复发的概率也是很高的。稳妥的考虑是,庄瀚财应该尽快到大医院进行复诊,毕竟县医院的诊疗水平有限。肿瘤切除了,庄瀚财的身体好了一些。他在家休整了两个月,便决定来广州。
也算是遵照县医院的叮嘱,他来广州有看病的意思。但那不是他的首要目的。庄瀚财是个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人,他认为,既然已经被确诊为癌症,到再大的医院也是重复花钱。胃癌是绝症,但不是稀奇病,恐怕大大小小的医院给予的施治措施都一样,尽量不要再去复诊了吧。他来广州的主要原因,是他觉得——对!他有可能还能活很久,但是,更可能很快死掉。因为听到了死神的催逼,一些原先不曾产生的愿望变得迫切了。其中之一:他要来广州看看女儿的生活。四年来,茹晴给他描绘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她在广州生活、工作的画卷,他既要在死前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又要通过亲身体会女儿的美好生活来获得心灵慰藉。
这就是他突然跑到广州来看茹晴的主要原因。照他对自己的理解,若不是因了身体的突变,他也许至死都不会来广州,他在烟城过得挺惬意的,到处乱跑个什么劲?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茹晴竟然如此可恶地将他一个绝症在身的至亲之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任他流落在广州街头。他觉得茹晴太没良心了。他重提旧事,诉说数年前茹晴的母亲跟一个搞雕塑的男人跑了之后他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不易。他又强调,因为茹晴的躲避,他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几丝怀疑——正因为她的躲避,见到她变得更为必须。
庄瀚财还说,他本来并不打算把他患胃癌的事情告诉茹晴。他怕说出来徒增她的担心。他原计划看过茹晴后,最多到南方医院挂个专家门诊,随便看一下,就回烟城的。眼见得他见不到茹晴了,迫不得已,他才把事情抖露出来。
茹晴在电话里原原本本复述庄瀚财对她的漫长的倾诉加控诉。她声音变得焦躁,恨不得豁出一切,立刻扑入父亲的怀中。冒臣理所当然地吃惊,转而他多了个心眼,提醒茹晴说,别不是你父亲在诈你吧?茹晴毫不犹豫地驳斥他的说法。依照她对父亲的了解,他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诈她,这不是诅咒他自己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诈她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听之任之。现在她必须命令自己相信他,否则她可能会抱憾终生。冒臣不置可否,不再吱声。茹晴说她要马上见到他。冒臣求之不得地应允。
怀疑仍在,冒臣跑进庄瀚财的房间里,去翻他的包。果然看到了几盒治疗胃癌的药。冒臣这才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仿佛得了绝症的是他自己的父亲。他头上冒出虚汗,想起昨天以来庄瀚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各种话语、一如既往的矫饰,忽然觉得这个老男人是坚强的,坚强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他打了个车,朝着与茹晴约定的宾馆走。一路上他不时拉下车窗,眺望人行道上走动的行人。他觉得自己特别想意外看到庄瀚财的身影。他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街道边的木棉树暴退而去,车座上的冒臣如坐针毡。一个与庄瀚财年龄相仿、比他瘦高的男人正扶着一棵木棉树四下里张望。冒臣把他想象成了庄瀚财。他有种跳下车去和他聊天的冲动。
但冒臣还是假装自己并不能确认庄瀚财已绝症在身,见到茹晴后,他竭尽全力说服茹晴相信她父亲在扯谎。他不是特别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如果硬要有一个理由,也许他怕茹晴一时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
茹晴最终变得将信将疑。冒臣的劝说的确缓解了她的压力。人最重要的是要得到心安理得的理由。因为对父亲变得有所怀疑,茹晴又能说服自己去躲避父亲了。她虽然忧心忡忡,但还是按惯例脱光了自己,等待冒臣欲火焚身后完成一次交易。她要珍惜每一次与客人独处的机会。她眼下比谁都需要钱。对一个生意人来说,空手而返是不可原谅的。
情欲立刻统治了冒臣,使他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鼓作气,把茹晴做了两次。直做到她忘却烦恼,破涕为笑。后来冒臣目送茹晴光溜溜地去卫生间冲刷,他则惬意地仰躺在床上,在四起的水声中揣度他与茹晴的关系。
这是一种畸形的关系,这他知道。但他愿意并希望长期保持这种关系,是认真掂量过的。茹晴是个小姐,但在冒臣眼里是天赐的尤物。以他三十五岁的年纪、平常的相貌、沉闷的性格、不可爱的谈吐——更重要的,还有他薄弱的经济基础,要让他找到一个相貌、身材、素质俱佳的长期性伴,或婚姻对象,几无可能。要真碰到不错的,哪怕各种条件稍次于茹晴的女人,恐怕他得在其身上投资不菲,才能得到长期、稳定的男欢女爱的生活,那种投资的总值,也许远高于不断交给茹晴的嫖资。作为一种金钱合作下的欢爱,茹晴每次都能对他百依百顺,那些他求来的女人,会吗?更何况,由于长期合作,茹晴已跟他有了一定的感情,现在她每一次都会将自己的职业技能、身体优势发挥到极致。虽说由于要不断给茹晴付钱,冒臣的生活增加了一大笔开销,但这种关系终究是双赢的,他乐得将它维持。说实话,冒臣很希望茹晴能够嫁给他,这可以使他余下的几十年里天天都赚到盆满钵满。他不会在乎茹晴做过小姐。但茹晴怎么可能嫁给他呢?她要真想嫁人,完全可以隐瞒自己的小姐史,嫁给比他好十倍的男人。这点他有自知之明。茹晴说过,她做小姐的最大动力,是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资本的原始累积,有了充足的经济基础,她便可以安然遂行她的各种人生目标:找一个她眼里的满分男人结婚,开一家公司,过裙裾飞扬的优雅的仕女生活;在辽阔、深沉的广州城,她穿金戴银,名牌加身,趾高气扬地享受行人的注目礼。当然那只是她初涉小姐行当时的预案,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破坏了她的初衷,那是生活对她的捉弄。
冒臣和茹晴,是两个奋斗期的男女相互扶持、促进的两棵树;独木难以成舟,他们互为壮大。
茹晴的手机响了。她紧裹浴巾紧张兮兮地跑出来,抢过电话捂在耳朵里往外跑。发现不能跑到门外去,她回转身一屁股坐在冒臣的身上。还是庄瀚财!——这一次,他真的要崩溃了!
“你再躲!再躲!除非你这辈子别再想见到你老子了。”
茹晴把电话捂住,惊惶地瞪着冒臣。
“怎么办?查哥,我该怎么办啊?”
冒臣猛地站起来:“实在不行就见。你会演戏吧?”
茹晴说:“怎么演?”
冒臣说:“想想电视剧里都怎么干的。”
5
回去的路上,冒臣专程去给庄瀚财配了一套家里的钥匙,顺手去超市拎了一大兜食品。他戚然觉得,当务之急,除了要尽快想出茹晴与父亲一次体面会见的方案,他还应该给庄瀚财提供些方便。在楼下,冒臣看到,庄瀚财正蹲在一辆摩托车下抽烟。他没有发现冒臣正向他走来,这使得他的形神与冒臣的想象可贵地吻合了。他缩着肩膀,两条胳膊以肘部为支点交错撑在膝盖上,夹在左手指间的烟几乎对准了他的眼眉。看得出来,他正沉浸在思绪里,否则的话,冒臣都走到他背后了,他不会浑然不觉。冒臣不想让他尴尬,背对着他,去开进楼的门,同时大声提示他注意他的出现。庄瀚财毫无过渡的训斥立刻回响在楼群间。旁边一只被踩皱的塑料袋被他的声音震得瑟瑟抖动。
“你小子死哪里去了,害得老子等那么久?”
冒臣无声地笑着,把钥匙交到他手里,拉他进了楼梯间。经过二楼时,冒臣下意识地盯着阿龙的房门看。仿佛阿依古丽真的在视孔后窥视他似的,他突然凶巴巴地对着视孔的外廓瞪了一眼。那门后并未因他的挑衅而响起小女孩狂奔而去的脚步声,这表明冒臣刚才的举动是荒唐的。冒臣自己也知道那很荒唐,他都快要在心里嘲笑自己了。可谁说那小女孩一定要因为他的挑衅而吓得跑开呢?这是个古怪的女孩,她的强悍也许并不逊于成人,说不定她的眼睛仍贴在视孔上,撅起《夜访吸血鬼》中那个小女吸血鬼似的嘴,志得意满地笑着呐!
庄瀚财进门后,就急匆匆地跑进他的卧室,关住门在里面待了约莫一两分钟,接着他打开门走出来,从茶几下摸出他的保温杯倒满了水,又进去了,重新把门关住。再五分钟后,他显得很挺拔地出来了。杯子已经空了,他把它“砰”地撴到茶几上。毫无疑问,他刚刚是去里面吃药了。冒臣始终用眼睛的余光瞥着他的出现和消失。他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庄瀚财,他已经知道他得了胃癌。这一表白对冒臣来说,是没有危险的:庄瀚财不会因为它而联想到冒臣认识他女儿,他完全没有能力让联想到达那里,除非他是神。但冒臣觉得,那种表白也许对惯于逞强的庄瀚财是种伤害。他怎么能够接受自己在“下属”面前突然变成一个弱者?冒臣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现在是下午,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准中年男人,心照不宣地坐在这封闭的房间里。庄瀚财在喋喋不休地编故事。故事的发生地又是一个风景点——广州城内的一处古迹,人物自然是他庄瀚财。这就是他要告诉冒臣的他上午的经历。冒臣假意应和,目光却游移在庄瀚财身后的赭色墙纸与帘布之间,思绪却流向极远、极深的地方。他看到阳光照亮了山谷下溪流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因为不曾受到阳光的眷顾,委顿、散漫地昏黑着。庄瀚财和茹晴的身影投落在亮着的水面上,因水的流动收缩、膨胀、裂开。大自然一片寂静。有藕断丝连般的风划过山谷。冒臣突然被庄瀚财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领导说话,你走啥子神呢?讨打!”
冒臣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形容诡异地把上半身向庄瀚财躬过去。
“庄处,你平常自摸吗?”
庄瀚财吓了一跳。这么没有分寸的提问,竟然来自冒臣,他的前下属,这令他猝不及防。
“老鼠抠猫屁眼,你这娃儿,找死(屎)啊?啥子叫自摸?”
冒臣扮了个鬼脸:“我经常自摸的,没人的时候。我不相信你就不。”
说完他嬉皮笑脸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只听庄瀚财明显不是不悦地说:“那你在里面自摸吧,把门锁好。真是个瓜娃子!”
躺在床上,静下心神,冒臣很快完善了一套促成茹晴与庄瀚财体面会见的方案。就像电视剧上经常采用的那样:找个有体面工作、对某间办公室说了算的朋友,请他让茹晴在某个上班日在里面坐半天;再就是租一辆宝马,订一套很像私人住宅的客房。所不同的是:在电视剧里,这些事一分钟就能搞定,甚至不需要向观众做出解释就能实现,现实中的冒臣和茹晴却需要为它花不少时间。以冒臣对自己社交面的分析,他认为至少三五天,才能完成所有协调工作。在这三五天里,如何安抚庄瀚财,又是件必得稍加用心考虑的事。
有人在房外敲门。冒臣跑出卧室,看到敲门声把庄瀚财赶进他卧室去了。尽管他刻意使步伐稳重,但冒臣还是看出了他的警觉导致的些微紧张。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住在这里,这很有意思。打开房门,冒臣看到阿龙笑得像个弥勒佛一样向他颔首。他将阿龙迎向房内。庄瀚财卧室的门被他关了。冒臣看了看这扇害羞的门,慎重起见,请阿龙出去到别的地方去说话。他想阿龙也许会说些不该让庄瀚财听到的话。而躲在暗处的庄瀚财耳朵一定竖得比平时高。他应当回避他。
他们去了楼下。阿龙是来说房子的事的。
“我是来问问,楼上的阁楼你以后还要不要住了?”
“要!要!当然要住。”
“哦!那么下面这套房,你只是住一个月?”
“几天吧。住不了那么久。”
“噢!我这些客房,一般至少是三个月起租的。你是朋友……只住几天吗?”
“长住,我哪住得起。你是知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