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子个人的思想发展历程中,“中和”问题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尽管从时间上来讲,朱子接触这一问题并不算很早,但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间,该问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从最初的疑惑、排拒,到逐步地接纳、在各种说法中摇摆,再到最后的定论,朱子经过数易其说,终于找到了自己思想的立足点。他后来对许多问题的解释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由于中和问题的这种特殊地位,历来的朱子研究者们都对此非常重视。王懋竑作《朱子年谱》,对朱子苦参“中和”的历程有一个详细的叙述和考辨,黄宗羲在《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中首列的也是“中和说”四篇,近人更从儒佛之辨、心性论、工夫论等多种角度对该问题进行解读,以牟宗三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则把“中和说”看成是朱子一步步地歧出孔孟儒学大宗的表征。尽管理解有分歧,但各家都同意的是,由“中和”问题出发才是我们进入朱子庞大思想迷宫的一条最方便的捷径。
一、问题的提出
“中和”一词出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朱子接触“中和”一词当然很早,据《朱子语类》载:
某年十五六时,读《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见吕与叔解得此段痛快,读之未尝不悚然警厉奋发。
某年十七八时,读《中庸》《大学》,每早起,须诵十遍。
但是,“中和”之成为问题,则是他从学于李延平之后的事:
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
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然当时新炙之时,贪听讲论,又方窃好章句训诂之习,不得尽心于此。至今若存若亡,无一的实见处,辜负教育之意。
据王懋竑《年谱》,朱子见李延平凡四次,初见时廿四岁,第三次正式受学,年三十一,两年后第四次见到李延平,过了不久,李延平就去世了。前后算来,朱子受学于李延平不足四年。朱子称自己因为“新炙”而不得尽心于李延平所教,自是实情。
尽管如此,从学李延平的经历还是对朱子的学术路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方面,正是通过李延平的引导,朱子才从禅学中逃出,重回儒家的传统。另一方面,李延平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的教导却使朱子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未发”和“已发”的关系?如何在静中体认未发时之气象?这个问题也成了他后来多年孜孜以求的中心问题。
就“逃禅归儒”而言,李延平说服朱子的方法是“理一分殊”:
文公尝谓师夏曰:“余之始学,亦务为笼统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小。于延平之言,则以为何为多事若是?心疑而不服。同安官余,反复思之,始知其不我欺矣。盖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其要也。”(赵师夏跋《延平答问》)
以“理一分殊”区别儒家与异端,始于小程《答杨时论〈西铭〉书》。小程的意思是,《西铭》一文既讲理一又讲差别,可谓仁义兼顾,与墨家兼爱而无义有实质的区别。李延平这里进一步引申到儒、佛之别,认为儒家之理属实理,必贯穿于人伦日用之中,佛教之理则是空的虚的,无法落实到人伦日用中,因此区分两者的关键在分殊。从朱子的话语来看,他显然接受了李延平对佛儒的判释。
但是对于“中和”问题,李延平与弟子之间却无法达成一致。对此,朱子的解释是,他当时正“贪听讲论”,“又窃好章句训诂之习”,因而没能尽心于此。但问题恐怕并不如此简单。
李延平对“中和”的理解主要得自于罗从彦,罗从彦又得自于杨时,它是道南学派一脉相传的宗旨。其主要特点是给《中庸》以工夫论的解释,使未发之“中”变成体验的对象:
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
某曩时从罗先生问学,终日相对静坐。只说文字,未尝一及杂语。先生极好静坐,某时未知,退入堂中亦只静坐而已。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未发时作何气象。(《延平答问》)
由于“体验未发”需要在“静”中进行,所以罗从彦、李延平都强调终日静坐。可此时的朱子刚刚从禅学中逃出,正忙于在日用间做工夫,他对“终日静坐”一类的体验之学保持相当的警惕自然一点儿都不奇怪。朱子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近岁以来,获亲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竟以才质不敏,知识未离乎章句之间。虽时若有会于心,然反而求之,殊未有以自信。
“虽时若有会于心,然反而求之,殊未有以自信”最足以摹状朱子此时的矛盾心境。朱子后来评论他的老师说:
今终日危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
或问:“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曰:“只是要见气象。”陈后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见未发气象。”曰:“延平即是此意。若一向这里,又差从释氏去。”
这虽是朱子思想成熟以后的说法,但未必没有包含他早年的一些感受在内。
二、丙戌之悟
李延平去世,对朱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
熹少而鲁钝,百事不及人,独幸稍知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而求之不得其要。晚亲有道,粗得其绪余之一二。方幸有所向而为之焉,则又未及卒业,而遽有山颓梁坏之叹,伥伥然如瞽之无目,擿埴索途,终日而莫知所适。
大概也正是从这个时候,朱子开始认真地思考并身体力行延平“默坐澄心”的教导:
某块坐穷山,绝无师友之助。惟时得钦夫书问往来,讲究此道,近方觉有脱然处。潜味之久,益觉日前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
西林是朱子从学李延平时所住之处。经过“潜味”、“块坐”的工夫,朱子感到自己好像契接上了李延平之教。
不过,这只是假象而已。在37岁的一天,朱子突然对“未发已发”问题有了自己的一种崭新理解。他后来这样追述道:
余蚤岁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钦夫告予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一日喟然叹曰:“人自婴儿以至老死,虽语默动静之不同,然其大体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耳。”自此不复有疑,以为《中庸》之旨不外乎此矣。后得胡氏书,有与曾吉父论未发之旨,其论又适与余意合,因是益自信。
详细的内容保存在朱子给张栻的四封信中:
人自有生,即有知识。事物交来,应接不暇。念念迁革,以至于死。其间初无顷刻停息,举世皆然也。然圣贤之言,则有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者。夫岂以日用流行者为已发,而指夫暂而休息、不与事接之际为未发时耶?尝试以此求之,则泯然无觉之中,邪暗郁塞,似非虚明应物之体。而几微之际,一有觉焉,则又便为已发,而非寂然之谓。盖愈求而愈不可见,于是退而验之于日用之间,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夫岂别有一物,限于一时,拘于一处,而可以谓之中哉?然则天理本真,随处发见,不少停息者,其体用固如是,而岂物欲之私所能壅遏而梏亡之哉?故虽汨于物欲流荡之中,而其良心萌蘖亦未尝不因事而发见。学者于是致察而操存之,则庶可以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
盖通天下只是一个天机活物,流行发用,无间容息。据其已发者而指其未发者,则已发者人心,而凡未发者皆其性也,亦无一物而不备矣。夫岂别有一物,拘于一时,限于一处,而名之哉?